清明随想·生生不息

曾经在老家参加葬礼。

一路默默跟着白花花的送葬队伍,听丧者儿女们悲悲切切的哭喊,来回走各种重复的路,行各种奇怪的礼。

我是那么孤独。既不属于悲痛万分的亲属,也不属于谈笑风生的外亲。

一个人跟从在队伍里,被惨白的颜色和震耳的唢呐声淹没着。

于是可以胡思乱想。

没结婚前,诸如此类的葬礼我都是被豁免的,因为一般的丧礼女儿家是不用跟从的。所以我对农村各种丧葬风俗一窍不通,每每村里有唢呐声声,大都与我毫无关系,我不会多看一眼。

第一次参加且必须参加的葬礼,是公公的。

公公撒手人寰的时候,我刚结婚没几年,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后来才发现,其实并不用我操什么心,坊间自有强大的组织可以为人安排一切后事,我要做的除了悲伤,还有老实听从别人安排,穿什么孝服,行什么礼数走什么路。

那些炎热的日子,我完全失去了思想,默默流泪(没有放声大哭),磕头,听从摆布。

所以再回想起来,我大脑依然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所有亲人那一趟趟的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模模糊糊地感觉,哭泣和悲伤并不需要被煞有其事的仪式绑架。

在娘家参加了奶奶和大伯母的葬礼,哭泣和哀痛依然,但因不再是长跪于灵堂的至亲,“外人”的身份多了一重,因此,才开始正式审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的丧葬礼仪。

竟是如此冗繁,如此铺张,如此混搭,如此让人无语。

各种名目,各种程序,各种讲究,各种规约,各种让人大跌眼镜!

各村大都有一个专门办理丧事的民间组织,他们熟悉治丧的一切流程、一切禁忌,在失去亲人的儿女们陷于悲痛无助的时候,他们指挥着整个葬礼有序进行,也是他们,延续着这片土地上土洋结合甚至会让人啼笑皆非的丧葬文化。

我知道有的农村会大办丧事,但素不知道丧事可以办出喜感来。

搭上舞台,各路民间乐手会唱蹩脚的流行歌曲,穿着暴露的妹子会跳起时尚舞蹈,音响震耳欲聋,人群欢呼阵阵。儿女们的泪还挂在腮边,灵棚边却是场场爆满。

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

但这些年,这样的风俗却一直就这么传承下来,我看不透家乡人的葬礼文化背后,是怎样的一种精神追求。

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默默跟在队伍里。

听着前面大姐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喊,眼里还是浮上一层雾气,轻叹一声,泪流了下来。

身为儿女,子欲孝而亲不待,是横亘在心里永远的伤,一定是永远。

此刻突然明白,所谓感同身受,莫不是因为,在别人的故事里望见了深深的自己。

人为什么活一场?

总是这样,在自己的哭声里来到人间,在亲人的哭声里离开世界。

当一撮骨灰让所有的荣辱灰飞烟灭,当一杯黄土掩了一生的悲欢离合,当一座坟冢将至亲阴阳两隔,活一场,到底剩下了什么?

多少意气风发的人,功成名就的人,卑微弱小的人,一事无成的人,都让一个“死”给掠走了啊!

活着时,到底还需要争些什么?

想起昨天给女儿讲,人本属于大地,跟世间所有生物一样,是一堆水和有机物无机物等等的组合,人死后,重又化为这些物质,周而复始。

“可是人和别的生物是有区别的呀!”女儿歪着脑袋看着我。

“是的,有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思想,有感情了。”我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奶奶说人死了肉体会腐烂,灵魂会上天堂的。”她又想起了这个。

“也许吧,要不人活了一辈子的感情都要到哪里存放呢?有了灵魂,人就不会死了吧,肉体离开世界,灵魂却可以在天堂悄悄看着自己的亲人。”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

我是个不坚定的无神论者。

眼睛慢慢不再只瞅脚底,而转向路边的篱笆和草地。

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抽出了嫩绿的芽孢,虽小,但仔细看,却是来势汹汹,几乎所有的枝条上,都荡起了这饱满的春意。

草地上似乎还是枯黄的痕迹,但,走进了却能发现,那一层被枯败遮蔽着的浅绿,都在悄悄潜伏,蓄势待发。

春天来了。

大自然果然是最好的设计师。

草木一生,与人何异?

都是感时而生发、而繁茂、而萎谢,四季更替,绵绵不息。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队伍里忽然传来孩子的一声声笑,回头看,原来是有个小孩子正被大人逗闹,粉嫩的小脸,牵动着这世界所有的蜜意柔情。

忽然心里就晴了许多。

不正是如此吗?我们总要负责照看一个更柔弱娇嫩的生命。

人间,原本就如此生生不息。

好吧,我不再对着眼前的一切耿耿于怀。

让我对死者的哀悼更虔诚,对这世间的生离死别更悲悯,对生命不同形式存在的认识更深一层。

让我能够理解家乡风俗背后的集体无意识,让我能够摒弃自己一往情深的偏见,于浩浩荡荡的仪式中望得见魂归大地的悲怆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掩埋一段岁月,我们依然要在尘世里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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