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缓慢,至少比周围的所有人都慢。会在哪里呢?他微微抬眼,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灰色,又是灰色,灰色的钢筋支撑着灰色的建筑,灰色的建筑分割了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天空中飞着一群灰色的鸟。
这地方有太多灰色了。他垂下头,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
在哪里呢?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寻得一片清宁?他叹了口气,头上那群飞鸟像割不掉的尾巴一般跟在他身后,它们的叫声难听极了,比用指尖来回划过玻璃的声音还令人悚然。
“别叫了!”他恼怒地转身,怨恨地看着那群灰色的鸟,那群像是乌鸦却比乌鸦还聒噪的生物,永远扑棱着翅膀张着嘴巴没个停歇。可这座城里的人却像是木了一般,个个衣饰亮丽,妆容精致,烫着弧度完美的棕亮卷发,梳着根根分明的复古油头,却无一不低着头划着手机,步履匆匆,如若不是他们微皱的眉头,他几乎以为自己和那群鸟全被隐了形迹。
看到不远处那面红色的砖墙,他加快了脚步。
一推开门,孩子们便扑了过来,叽叽喳喳嬉笑打闹很快便将那骇人的鸟叫声掩住,他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心情也随着颜色的陡然增多而雀跃起来。找到了,就要找到了,这种带着期待和不安的心情他再熟悉不过,虽然不得不承认,通常毫无实感的激动之后是挥之不去的怅然。他听着孩子们稚嫩的歌声,看着一对对可爱的羊角辫,嘴角不觉有了弧度,自己也经历过同样的时期,同样矮的像颗白菜头,哭着笑着吸着两个大鼻涕泡儿。如今回想起来,连儿时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他转过身,不想让那群孩子看到自己皱得像一张蜕落树皮般的脸,无意间,他瞥见不远处欢腾地扑棱着翅膀的飞鸟。
“该死。”他低声骂了一句,连忙走出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越来越远,那群鸟的叫声便愈发尖厉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一幢高楼下面,几分熟悉的景物闯入他的视野,他猛然抬头,一双手抖个不停——这是他工作了三十三年的公司,三十三年,生存以上,生活以下。他曾发誓再也不踏入这里一步,终究还是回来了,原来,原来这才是他的归宿。他摇着头,忽而大声笑了起来,那声音浑厚有力,却透着无尽苍凉。他颤颤巍巍地踏入这幢高楼,里面的人全是整齐划一的黑色,唯有胸前挂着的小方片白得醒目,呵,那张白色的标签,曾把他勒得几近窒息,每台机器的标签必然最为醒目,人也没什么不同,全都戴着这样的白色标签待价而沽。他长叹一口气,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从高楼里望向窗外,直到失去焦点。
等再次找回焦点,便又捕捉到那群灰色的飞鸟。这群停不下来的丑东西!他将从胃内升腾而起的厌恶和倦意用力嚼碎,愤然走出这幢冰冷的建筑。
“是哪!那是哪!要去哪里你们这群鸟才能有个停歇!”
“嚷嚷什么呢!快走快走,老破烂,这是你呆的地方吗?”他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制服拿着警棍的胖男人朝他走来,脸上的肉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颠,眼睛深深地凹陷其中,像是固定那两坨肉的钉子。
他张口正欲回过去,只见那胖男人扬起警棍,似是憋了多年的怨气,要在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他赶忙转身佯装没有听到,脚下也加快了步伐,随着身后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他跑了起来,不知撞了几个一身齐整黑装的人,白色的文件漫天飞舞。
他跑到一个昏暗的巷子里,巷子中的每扇窗都亮着诡谲的红灯,钻入鼻中的是带着潮湿的腐霉味。他吭了吭鼻子,随便停在一扇朱红的木漆门前,毫无防备地被一只纤细葱白的手拉了进去。门内依然罩着一层雾一般的红光,味道愈来愈浓厚,体内某处不安的分子开始叫嚣,他觉得燥热难耐。刚刚在那幢高楼里翻滚的怒气和悲戚又聚集在一处,仿佛要冲破这具躯壳熊熊燃烧,当他被拥倒在床上,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个熟悉的面貌——那是他在家中的妻子,身材早已走了形,腰上的肉堆了一层又一层,脸上却还盛着一双浅浅梨窝。他一把推开身上的女人朝门外跑去,事实上,他根本看不清来路,只能凭那群飞鸟难听的叫声来辨识方向。从起初看到巷子溢出来的红光时他便知道,这绝不是能觅得清净的地儿。那为什么头脑里冷静地下着命令,血液却还是压不住的沸腾和跃跃欲试?他摇摇头,脑中的思绪早已乱成一团游移四散,寻不到头尾。
跑到门口时,汗已浸透衣裳,仿佛被抽走全身气力般,他几乎是跌出了那扇朱红的木漆门。望着头上依旧扑棱着翅膀叫个不停的飞鸟,巨大的虚无感从他指尖袭来直至心底,然后无限膨胀,像一只即将被扎爆的气球。
他捂着耳朵,但那叫声只增不减,穿过他的指缝噬咬着他的心。
忽然,一阵熟悉的歌声穿过鸟叫,像是飘摇在天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急忙向歌声的方向跑去,身子也由于奔跑越来越轻。
“爸爸爸爸,你快醒醒!我在幼儿园新学了一首歌,你不起来我就再唱一遍!”
奔跑的身子突然被一双不大的手拽住,摇晃,天旋地转的摇晃……
“放开!”他大喊一声,伴随着女儿的哭声猛然惊醒。
“怎么啦?团团,你又过来烦爸爸了!不是告诉你爸爸很累在休息吗!”
他揉了揉眼,以便适应眼前这个缀着各种颜色的空间。
女儿穿着亮黄色的连衣裙,嘴巴撅着,鼻子还一抽一抽,妻子套着淡蓝色围裙,刚好走到卧室那扇朱红色的门前,脸上的梨窝依旧清浅动人:“老公,你再睡会吧,好不容易辞了那个鬼工作,多休息休息,厨房的饭一会好了再叫你。”
他愣住了,游移在外的思绪一缕一缕被扯回,是啊,昨日刚去公司辞了工作,打算和几个朋友们独立出来。厨房里传来熟悉的香气,他知道妻子又在做自己最爱吃的肉碎蒸水蛋,他摆了摆手:“睡的不稳,起来陪团团玩会。”
团团立刻止了哭声,开心的扑了过来。耳边没了聒噪的鸟叫,亦没了女儿的哭声,只留一片清宁。他轻呼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畅然。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他不由失笑:阳台的窗沿上,梦中那群灰色的飞鸟正停在那里无声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