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夏天很快过去了,山里的秋天来得早,秋冬仿佛也特别漫长。
当落黄满地、层林尽染山林时,子弟校的女老师又说要去秋游,汪柯然全然没了春天的兴致。胡恩思也没有去,每个周末都往小陶家跑,人虽胖了些,精神上却显得有些萎靡。柯然只在学校偶尔碰上聊几句,跟其他同事也不常来往,在宿舍时,不是看书就是睡觉。烟抽得更猛了,在吞云吐雾中日子一天天滑过,柯然几乎掐着日子盼着漫长的冬天快点过去。
冬天一过,山区的日子也算熬到头,春节就可回家过年了。日子却是越期待越慢长。那年冬天,元洪县山区下了一场大雪。南方长大的柯然很少看到雪,看到女老师们兴奋地让小陶把恩思叫来给她们拍照,也不由自主走到户外。她们想让恩思到所外山坡上拍,无奈恩思有课,刚好柯然没课,遂叫上他,柯然忙说不会拍,小陶说没事,随便拍,她们就差个按相机的人,只得跟了去。
山坡上白茫茫一片,枯枝上挂满了雪,惟有冬青、松柏在白雪下透出丝丝绿色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灰蓝的天空中飞舞着,柯然倏然想到柳晔送他那张生活照的背景就是雪景,穿着红色毛呢大衣,浅浅笑着,也不知在哪里照的。如果柳晔也在这里,尚未等他往下想,只听小陶让他过去给他们拍,景已选好。踩在雪地上,不一会,脚就冻僵了,柯然没带手套,举着相机,手也僵了。这些女老师也是不怕冷,还摆着各种姿势不停让柯然拍。柯然着实有些懊恼,只顾把她们放进镜头中,至于怎么拍得好看点一慨不管,反正是傻瓜相机。
“哎呀!可惜了这么美的景。”一个女老师拿着相机看了照片后撇着嘴说。
“我可是有言在先哟。”柯然道。心想为给你们照相,我脚都冻僵了。
“小陶,还是你福气好,你家恩思经常给你拍照吧?”另一女老师道。
小陶笑笑,并不作答,却又让柯然给小黄拍单人照,小黄不愿一个人照,又把小陶拉上。看着镜头中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笑得灿烂、一个一脸愁容,只觉好笑。按下快门后,两人并不着急看照片,小陶转身朝另一位女老师走去。那棵冬青树下只剩下柯然和小黄,小黄原本少言寡语,柯然也不知跟她讲什么。半响,挤出一句“好冷。”
小黄不接话,只盯着冬青树看。柯然觉得好没趣,脚着实僵得受不了,匆忙把相机给小黄道:“麻烦你把相机给小陶吧,我先回去了,太冷了。”转身便向所里走去。
回去的路上,看到被大雪装饰得银装素裹的山林也觉得美,柯然后悔刚才应该让她们给自己也拍几张,寄给父母看看。这念头也只在脑中一闪,转瞬便忘了。他还是一如既往上下班,却明显感到同事似乎有意疏远他,虽说纳闷却并不理会,至到恩思那天到他宿舍来。
恩思自从与小陶恋爱后就很少来找柯然,平时吃住皆在小陶家,柯然见他一人前来诧异道:“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事啊?”
“没事就不能找你呀!你小子一天到晚窝在笼子里干嘛,也不出去玩玩,都要发霉了。”
“山沟里有啥好玩了,望过来望过去都是山,不如睡觉,好在要熬到头了。”
“她们都说你清高得很,还是要接点地气。你怎么得罪小黄了?”
“什么?得罪小黄?我怎么会得罪她?”
“你要不喜欢小黄,也要给别人留个面子,女生脸皮薄。”
柯然蓦地想起来,小黄这段时间没有理他,小陶对他也不如从前,包括学校的女老师全没了先前的热情。思来想去,也只有拍雪景那天,自己独自先回学校了,然而,小黄又不是自己女朋友,犯不着生这种气呀,不由道:“女人真是麻烦,一不小心就给得罪了。”
“你对小黄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成天板着张马脸,这种女人我还是躲远点,惹不起。可别给小陶说哟。”
“小陶倒不会这样,只是,哎…”恩思欲言又止。
“怎么?什么时候结婚?”
“没想过,一想到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想想都害怕。我姐让春节把小陶带回去瞧瞧。”
“你这天天在小陶家吃住,不跟结了婚一样嘛。马上要满一年了,小陶是不是也要跟你一起调到市里呀?”
“小陶爸在想办法,让小陶也调过去。我倒觉得无所谓,用不着天天见面。昨天收到林露的信,写了好几首诗,别的话也没有。”
柯然听出恩思声音中有几分伤感,林露就是那个想跟着恩思也到“远光”所的女生,上学时喜欢写点诗,也曾给恩思写过,不管那方面都比小陶强,也不知恩思怎么想的。“后悔了吧,还不如找林露呢。”柯然脱口而出。
“哎,不提了,结婚也没啥意思。当初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不会跑到这来。”
“你跟小陶也是一时头脑发热吗?真不知你看上她什么了。”
“她天天来找我,经常邀请我到她家去。她父母对我特别热情,每次去都要留下来吃饭,她妈总是做一桌子好菜,他爸就要跟我喝酒。有一次,喝醉了,醒来后发现睡在小陶床上。现在,天天被她父母催着领证,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林露的信让你难受了吧?要当初你不去小陶家就好办一些。你不是过了年就要回城里上班了嘛,刚好跟小陶分开一段时间,再看要不要结婚。”
恩思勉强笑笑,把柯然放在墙角的吉他拿来拨弄着,弹着齐秦的《北方的狼》。那时,在大学宿舍里,他们都喜欢跟着音乐吼几嗓子。此时,谁也没有开口,就让那不甚悠美的吉他声默默流淌着。
雪早化了,山区的冬天太冷了,又没暖气。多年后,柯然仍能清晰忆起那年冬天的逼人寒气。等他春节后返回紫云市时,春天已来了,他也不用再去山区工作,分到“远光”所五分所,终于正式成为一名科研人员。
2
柯然对元洪县山区工作这一年没有一丝留恋,只感到山里的一年是城里好几年,连带觉得人也老了好几岁。恩思仍继续留在子弟校,校长说缺数学老师,让他再待半年,等新老师来了就让他走。
柯然跟恩思告别,让恩思找小陶父母想办法早点调回城里。恩思苦笑道:“他们想让小陶也调到城里,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那不很好嘛,你们不用分开,照样天天吃住在老丈人家。”
“好个屁。春节把小陶带回去,家里人都不喜欢小陶。”
“那就别去她家了,还是早点回城上班是正事。”
“哎,说的容易,小陶和她父母把我当他们家里人,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呀。”
柯然看着一脸苦涩的恩思不知说什么,幸庆自己没在这里谈恋爱。
回到“远光”,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柯然决心不再像老区那一年浑浑噩噩过日子,实实在在做点事情。工作并不忙,也未接触到科研项目,似乎同所里工人干的活差不多。给自己置了一件唯一的家当,买了台电脑,既用于工作也可娱乐。寝室里还住了另一个老同事,妻子在外地。老同事见柯然经常早早回到寝室就坐在电脑边,劝他也应该常常出去玩玩,好找女朋友。柯然趁势让老同事介绍对象,老同事一口答应。
柯然与所里另一名也是从老区锻炼回来的同事孟茗总是被所里的老同事邀请到家里玩,今天这个同事明天那个同事,还有不认识的人,只知道也是所里的。后来方知,原来是挑女婿。不久,便有同事把妹妹介绍给柯然,妹妹不在所里工作,在紫云市一家企业。柯然看了照片,姑娘说不上漂亮,但眉目清秀,十分养眼,便欣然同意见面。
见面后,姑娘也同意交往。就这样,柯然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场恋爱。与小楚的交往,除了最初的兴奋也伴着些许疲惫。柯然本不是浪漫的人,对形式上的东西不甚在乎。隔三差五下班后到市里跟小楚见面,喝喝茶、聊聊天、散散步,偶尔看场电影。柯然不太喜欢跟小楚散步,只觉她对于他来说太高了,小楚还特别喜欢穿高跟鞋,头仰得老高、背挺得笔直,看上去比柯然还高。小楚与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技校毕业,是厂办的打字员。小楚性子急、说话语速很快,柯然有时听不清她讲什么又不想再问,两人就这样淡淡交往着。
一天晚上,柯然下班有些晚便没到市里见小楚,刚准备早点休息就听见敲门声。一看, 是恩思。只见恩思拎着一个大箱子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恩思用眼睛示意对面那张床,柯然会意道:“他不在,休假回家了,你怎么了?”
恩思坐在对面那张床上,看上去很疲惫,额头上还冒着汗珠,半响没讲话。柯然很奇怪,天尚未热起来,大晚上的何以一头汗。“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凌晨的车,我要回去了。”
“回去?怎么这个时候回去?”
“我这一去就不准备回来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柯然看他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遂也正色道:“出了什么事?”
“我叔在宁波给我又找了工作,让我赶紧回去。”
“啊,这里的工作怎么办?小陶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这里的工作我是不要了,手续也不办了,只能这样才能彻底摆脱小陶。”
“是为摆脱小陶才走?你不是就要调回城里了吗,何至于?”
“她爸在我工作调动上做了手脚,本来我可以跟你一起调回城里,只因为小陶的工作调动一时办不下来,她爸便找人把我也拖着不让走。春节带小陶回去,家里人让我跟她分手。一直下不了决心,加上所里好多人都以为我跟小陶结婚了,她父母真是软硬都来。知道她爸在我工作调动上做了手脚后才让我下定这个决心。”
柯然听恩思只字不提小陶,全是自己的委屈,不由有点同情小陶,却也不知说什么,只得向他保证守住这个秘密。柯然把恩思送到楼下,看着恩思拎着箱子慢慢消失在夜幕中,一丝悲凉袭来,不知何时再见,再见也不知是怎样一个恩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