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炎热的夏天。
午后,我和村里的小同伴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村旁的小河里。金色的阳光铺满了整个河床,一条两三米宽的小河,弯弯扭扭,顺河漫溢而下。漫长的流水将渠道里的泥土带走,留下干净的细沙碎石。那天水极清澈,流水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水花。同伴们两人一伙,三人一团,挽起裤腿,光着脚,猫着腰,蹚在小河里捉泥鳅。泥鳅或在石下,或在水草间,或顺流而下,尾巴轻灵一摆,从这头到那头。干净的沙粒上,清清水里,明丽的阳光下,泥瞅通体透明,也不知它们在石下水草里忙活什么,不知有两手从水面切入,悄悄朝它聚拢。那手猛地一掬,泥鰍就慌乱在孩子们的手心了。我们把泥鳅灌进酒瓶或罐头瓶子。
时间就这样过去。
小同伴们和被抓的泥鳅一样不知不觉也被下午的阴凉掬在手心里。
一抬头,凉风习习,西天霞光一片。阴凉不知什么时候从山上漫下来,漫过村庄,漫过河床。河床太宽,河床还有一大片阳光,以为还早哩,实质阴凉早已漫过村庄,傍晚早在村庄里降临了。一听,村庄里隐隐一片嘈杂,驴的踢蹋声,羊的咩咩声,人声……。这时我们心里发慌,开始望着从村庄漫过来的阴凉盘算各自的事。大家想了一阵,各自洗了脚,解下挽着的裤脚,拍去钻在裤脚里的沙粒,勾着头沉沉匆匆进村了。同伴开始和我计算瓶里的泥鳅他的几条,我的几条,可最后他把瓶子在岸边一放,边放解裤脚,边说他的他不要了,全送我。我本来好像也没什么事,可往下放裤脚时顺手裤兜里一摸,"刷刷"两声,家里的钥匙在我身上!
唰唰的两声钥匙声似乎打开记忆的门,我从宽阔的河滩里逐渐清醒过来,我想起父母似乎安顿了什么活儿,记不清了!那个下午短暂而又似乎格外漫长,似乎好些年过去了。活儿没干还不打紧,关键是家门的钥匙在我身上!不知父母干活回来了没,如没来,我赶他们之前回家还可以,如来了我肯定糟了。我似乎看见父亲气得直跺脚。村里的声响似乎越来越稠浓,那是人们从地上归来的声音,我似乎隐约听见父亲喊我……
我迟疑着,不敢回家。越迟疑,天越暗,天越暗越不敢回家。
我端着一酒瓶泥鳅,泥鳅在局促的酒瓶里乱窜。我觉得很不是滋味。我一步分三步迟疑着朝村里走去。我真是不敢回去了。天真黑了。父母没来才怪哩!这会估计他们饭都吃过了……
我从一路口进去,看见一瓜房,瓜房前有人说话,我蹑手蹑脚过去,在瓜房后边的小窗朝前望,看见两人坐在瓜房门口喝茶,他们盘腿坐在一条麻袋上,大话洋天,炉子上团火冉冉。我悄悄弓倒腰靠着墙坐下了,看着酒瓶里的泥鳅儿,疯了似的窜,有的翻着白白的肚皮。我肚子空荡荡的,又乏又累,晚风吹来,漫过无边的清凉。我闻到西瓜的味道,毛瓜的味道,西红柿叶子涩涩的味道,淡淡的辣椒的味道,还有混在风里的庄稼和野草的味道。我就傻傻坐着,空空靠墙坐着……
突然,被一阵美妙的声音惊醒,朦朦胧胧中悄悄爬起,寻声朝那窗眼望去,看见炉子的火映着一人的脸,他正吁吁喝茶,一人怀里抱个二胡拉来拉去,身子也随着晃摇。那美妙的声音就像雨后涨起来的水,四处漫溢,漫过村庄,漫过田地,天地茫茫一片。我爬在窗口静静听着,累了就又悄悄蹲下。我像坐在一条小舟上在雨水漫溢的村庄里漂。后来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出来了,那是父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邻居们的声音。我突然惊醒了,只见天上星星闪烁,耳边凉风习习。惊醒后我疯了似的朝喊我的声音狂奔而去,身后风中似有无数莫名的影子在追我,我不敢回头,一口气跑进村。我看见一群人在路上喊我,我朝他们冲去。那天父亲没打我,也没骂,嘟哝着说了些啥记不清了,我不记得吃饭了没有,我只记得脱光了衣服,钻进绵绵的被子的温暖的感觉!
后来,我似乎又做过类似的梦,我一个人打村庄走过,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天地青冥一片,我从一条熟悉的巷子经过,谁家的上房里映着一团昏黄的灯光,灯光下映着两个人端坐的身影,屋里传出了美妙的二胡的声音,那声音太好听了!一听那声音我骨酥魄散,然后悄悄爬在矮矮的土坯墙头静静倾听,感觉那声音像雨后涨起来的水,那水渐渐淹过了村庄,淹过了树干,只留下树木枝头,我像一个人划着小舟在村庄的上面漂,绕过一棵棵熟悉的树的枝叶,一切静静的,凉凉的,有淡淡的风,清澈的水下映着村庄的影子,我看到村庄院落里,匆匆而过的邻居的熟悉的身影在那水波穀纹间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