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龄剩女的来信
满头白发的男人已经老了,距离上次娶妻也已经很久远了。
今日清晨,司机扶着他进了车内,而后开走了。
窗外的绿荫一闪而过,他们正在下山。
他的目光移到眼前报纸上的日期,记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马上想到,自己已经八十岁了。
他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
经过了过去的那些事,他已经看开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刚进家门,仆人便把唯一的信件用盘子端来交给他。这年月还写信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他微皱着眉,拿起眼镜,起身朝着阳台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去。
待他舒舒服服地躺好,轻搓了一口茶,拿起那写着薄薄几页纸的信件,就着温暖的光,他认出了她的笔迹。
多久了,离婚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声,像是借此感受写信人的温度和情感。
信中是这样写着:
我的孩子昨天出发去美国了,这是他读完清华后做出的决定。这么多年,我终于熬出头了,我庆幸当初自己不顾你的反对生下他,否则现在我依然是孑然一身,或许以后都要孤独终老了。
我拿了盏台灯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子上给你写信。近日,天气总在起风,湿冷的雨总是下不停,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停想起过去的事,想到我的半生。
这半生,我还能有谁呢?只有你,唯一的你。
你一定还记得上我家提亲的时候,你一定不会相信那时我的欢喜,高大的身躯,很英俊,很漂亮我知道称呼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漂亮是不太恰当,可当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着的。
你望着我的眼神,让我激动难耐,那是长久以来我寻寻觅觅的眼神,我甚至想上天真的是把我的梦中情人带到我身边。
你一定不记得当时欣喜若狂的我,你坚定地坐着和父母谈话,微微隆起的后背像座大山,稳稳地托起一切不幸和享用不尽的安全感。
你也一定不记得,那年,我已经四十岁了,此前,我从未嫁过人。我是在等着你,是吧,是在等着你的出现呢!
在你之前,再往前推十七年,我二十三岁,那是我开始相亲的日子。你一定不知道,在三十岁的整整七年我见了多少男人。你是知道我的,那时我仗着自己身材高挑,模样周正,对谁都不满意那是一个时代啊,一个流行找退伍军人和正式工的时代,你说,这是我的错吗?他们不是模样好工作不好,就是工作好,模样难看,我想放弃了,不想找了。
可是,可是呀,心里总是不甘心,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的!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父母把我逼迫到什么境地,他们又找了多少亲朋好友来轮番轰炸。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伟大,我战胜了他们。
我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在你之前,也就是三十岁那年,我真的遇见了一个人,他长得好,工作也好,还是个退伍军人。我们没认识多久,他就带我出去玩,你知道,从未出过小镇的我,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的震撼。
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其中原因,我只能告诉你,性格不合适。
我知道,我该为这些事而害臊,该感到羞愧的。
可是,可是呀,谁让你是我的唯一,是我唯一想倾诉这些事情的人呢?
嫁给你,我是不后悔的。尽管,那时的你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还都成了家。周围人都说,我嫁给了一个可以当别人爷爷的男人,父母拼命阻拦着,可我是轻易动摇的人吗?我认定的事,从来没有更改过。
你应该明白,在母亲离婚后嫁给这个称为“继父”的男人开始,我就再也不去征求她的任何意见。一个自己婚姻都失败的人又会有什么好的建议?
很奇怪,这些话,我们在一起时是说不出的,现在,这些离别的时光里,反而有一肚子话要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也在反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要感谢你,给了我从未有过的生活。我第一次拥有家里铺着华丽尊贵地毯的屋子,第一次有了服侍的佣人,第一次有了当女主人的感觉,那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生活。感谢你给了我想要的一切,即使我们在一起时,你从不说你的事情。
后来,我还是在别人口中得知你已经是个万人敬仰的董事长,你开办的学校在全国遍地开花,自从退休后,你再次风光起来,你的集团日益壮大,你给了家里人最高的职位。
你在害怕吗?害怕我剥夺这个家的一切,所以,才对我守口如瓶?
到最后,你的弟弟和女儿把集团的钱卷跑,到加拿大逍遥去了,你老泪纵横的跪在我面前,求我和你离婚,你怕你的资产冻结,你怕那些日夜围堵,不停告状的家长们。
那一刻,我知道,你是老了,我怎能辜负一个老人的请求呢?
我不埋怨你,真的,我永远不会埋怨你。你带给我这么多的恩惠,我怎么忍心?我是心痛的,这十年的时间,我从未走进你的内心,也从未融入你的家,你我之间终是隔着万水千山,云山雾罩,谁也看不清谁。
离开你,独自带着儿子到北京,陌生,陌生,一切都陌生冷漠极了。我不会告诉你我过得有多艰难,我要感谢你的那笔钱,它让儿子在奢华的环境中受到最好的教育。
我们的孩子,你还没见过他长大的模样。他是那样天资聪颖,他比任何人都优秀,他是那么懂事你知道他已经会说一些甜蜜的话来哄我这个老妈子了。
我时常望着他出神,大概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他,最大的希望也是他了!
你看,我也老了,也开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说,这是不是在弥补我前四十年孤身一人,无人诉说的光阴?
现在,我又调了调光线,我的眼睛也老花了,有些东西也看不清了。我总在想,以后我大概又会孤身一人走下去吧!
你说,你说,这样算来,你是不是我的唯一?生命中那最美好的十年,都是你给我的,我又怎么会忘记你呢?
啊,你的生日,但愿在这个日子里,你还会想起一点关于我这个前妻的回忆,哪怕只是模糊的影像也是可以的……
他颤抖着手把信放下,摘了眼镜,久久沉思。某种记忆在他的心头浮现,他想起了那个四十岁还没嫁人的老姑娘,想起和自己生活过的那个女人,依稀在梦中,她是常出现的。
可是,又太久了,他是模模糊糊,朦胧不清的,记忆就像一缕青烟,到处飘散,恍恍惚惚,明明是和他紧紧缠绕着的,却总也想不起来。
他确信他见过,时常在梦里见过。
可是,他老了,人老了不就总做梦吗?
对,那些只是梦,仅仅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