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走到正中,门外只剩路灯还在忙碌,覃成福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上磕着瓜子,几个小时过去一个客人都没有,也许今天是没有生意了。他深吸了口气,又抖擞了几分,将堆成个小土包的瓜子扫进垃圾桶,在刚整洁了点的桌面上放上新的瓜壳。只有到了时间前他才能得到准确答案。
咔嚓,玻璃门被推开,陈富贵望过去,一名穿着朴素的女子挎着包拉着行李箱怔在门口,她显然对于眼前的景象有些迷茫,又拉开玻璃门出去看了眼门上的标识,确认无误后才终于推门进来。
“住宿还是租房?”覃成福习惯地开口。
女子走到柜台前,把包挪到身前边扒拉翻找着边问道,“住宿多少钱?”
“住宿的话一天80,只到早上30。”
“我住到早上”,女子从包中快速抽出30块钱,递给他。覃成福刚伸出手想接下来,女子就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收了回去,她皱着眉又从包稀拉拿出几张钱凑够了80块拿给他,“我住一天吧”。之后领到钥匙便快步走上楼了。
覃成福扫了眼柜台周围,果然这个样子还是很难让人接受自己到了间旅店,这儿只有一部分房间有较为完好的设施用来住宿,剩下多是租出去让在附近打工的人长期居住。一层本是空荡,但他的柜台只在一角,其余能空出的地方都停满了租户的交通工具,店里的装潢等于没有,一颗通了电的电灯泡拉着线挂在天花板,勉强提供光亮。墙面和地板都是粗糙的混凝土,混凝土上一些没抹好的部分突出来成了坚硬的小疙瘩,踩上去感觉好像能把鞋底磨穿似的,陈富贵试着安慰自己那有着防滑的作用,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这里本就该只是一家旅店。店的位置坐落于城市郊边的村子里,很久之前城市一路拓张过来,村子被划为其一部分,去市里成了去市中心。一条从外边能连到市中心的大路紧贴着修在村子旁,覃成福的亲戚有块地与大路仅十步之隔,亲戚喜出望外,不同村里的其他人建起房子自住或是出租,亲戚打着小算盘计划造起一栋精致的小旅馆,畅想建好靠着经营平稳度过后半生。旅馆建到三层,也装修到了可以住人的程度,亲戚却又打算在还能动的日子里多赚些钱,好再多建几层,装潢最后再弄。于是这栋旅馆被托给覃成福打理后,亲戚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似乎直到最后才会回到村子。
隔天早上,住宿的女子从楼上下来,拉开门,走进正在上班途中的人群中。像是去寻工作的,跟大多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一样。这里的工作多么?不多,又或者说越来越少,正如这座城市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一般。过了上班高峰的街道人迹罕至,除了不时飘下的树叶,很难再见到什么会动的物体,雨天偶尔光顾的时候,连落叶也不见了,空留泪水从树梢独自流下。
中午的阳光不同往日的刺眼,却格外的燥热,感觉就跟覃成福小时候去火车站碰到的一样,他还依稀记得那里的景象。人挤着人,车挤着车,人潮熙熙攘攘,那的每一块地砖上都站着人,以至于连个能坐下的地方都找不到,队伍从入口排到马路上,他只能看到几乎贴在脸上的五颜六色的裤子,家人死死地攥着他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在人海里了。如今,火车站陈旧挂着冷清,鲜有人进出,少了人气后其外的墨绿色玻璃墙看上去颇为阴郁,仅剩几俩三轮车坚持在那期盼着能再次将车子坐满的客人。
落日托来失意,女子推门而入,头微微垂着,几缕杂乱的头发不规则的盖在脸上,看上去略有哀色。她踱步到柜台跟前,用嘴巴咽下一口深沉的空气,再从鼻子幽幽地呼出来。她从身上翻出一张20元钱,又悉索找出几块零钱,凑够30块放到柜台上。
“我还要住到明天早上。”说完便转身要上楼。
“等一下”,女子的脚步停下。
“怎么了?”
“你在找工作?”
“啊…是啊”
“这附近的市集旁有个广场,那边有个牌子上贴了不少要找人干活的广告单子,你可以去看看”
她原本黯淡的双眼亮起了光。赶着回头向门口走了几步,看着门外黯淡的灯光,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止住。转回来之后,脸上浮现了笑意。
“谢谢”
道完这简短二字后,女子踩着楼梯上去了,传出一阵踏踏声。
只是个工作而已,要做总归有得做,覃成福以前为了糊口也去过那,那总是站满找工的人和招工的人,他也记不清到底什么人多。总之,人一到那就会有一群人围上来介绍工作,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那工作有什么优点,对缺点避而不谈,千言万语汇在一起,也就是个钱多累人,钱少不累。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那里就只剩块广告牌子,就算是招人的单子,现在也大多是缺人的时候直接贴在店铺门口旁,没过几天便消失。再过不久,就只剩风沙在牌子上刮出的痕迹了吧。
今天至少还是有生意的,兴许明天也有,难得的喜事,覃成福准备放松会。他闲暇时通常会到楼顶去,在那坐一会,眼前的光景是他为数不多能用来欣赏的。这附近都是自建房,它们高低不一,却相差不大,一眼便望穿。夜已深,只有零星的窗户亮着光,再过一会,就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建筑群,沉沦于黑暗中。覃成福不愿多看,目光转向较远点的地方,也是在大路上,有不少座大酒店,早早的就建在了那,高度是自建房的几倍,作为这附近最高的建筑傲立着,灯光从天暗亮到天明,酒店的名字发散着光立在最顶上,几公里外就能看见。相比之下,亲戚的旅馆只是挂了块写了字的牌子在门口,客人恐怕得细细地寻才能找到这家店的位置。
再远的地方,一条大江隔断了所有去路,江的对岸便是市中心。那里面尽是高楼大厦,覃成福能看见都比这的大酒店要高,靠近大江的岸边有着座像是用金子制成的建筑。白天,那些建筑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反射出虹色的光,晚上,又会从里面四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其中最强烈的金光从里面辐射到周围的一切,将岸边的树染得金光闪闪,连大江那原本深绿的江水都映得金黄灿烂。眼力所及之处,举目斑斓。人们给这般辉煌景象起了个名字,不夜城。可惜那金光照不过江,最终止在了江边。
江上只有一艘观光船,随波逐流地游着,有人坐他便开动,通常沿岸逛上几圈,看看那些准备好的风景。以前这样的船不止一艘,也有很多干其他事的船,诸如采砂的,从河里淘宝贝的,收集垃圾的,捕鱼的。在更远的古代,人们曾用浮木搭起一座桥连通两岸,往来贸易,但那桥远不如现在这些钢筋混凝土浇筑成的高架桥宽大,牢靠,往来的船比桥上的人更多。现在那些船都去哪了呢?覃成福曾经在江边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些东西,那东西的颜色跟江底打捞起的废铁差不多,有船的模样,沉在那一动不动。
太阳才露出了边,鸟儿就悉悉索索的叫了起来,覃成福醒了会,又把眼闭上。待他完全醒来时,太阳只剩了边。柜台上放着租房子的钱,女人在这住下了。
往后的日子,女人下班回来时都会朝覃成福打招呼,她不时会驻留在柜台前,跟覃成福攀谈会。交谈中,覃成福知道了她为了生计从别的城市到这,想找到好工作,奈何四处碰壁,手头也窘迫起来。她常常说自己会找到一份稳定又体面的工作,畅想着生活变得越来越好,还会和覃成福说起一些工作方面的东西,说她在学习,说得满脸笑容。覃成福也乐意听她这么唠嗑,毕竟他确实有些厌倦身边人嘴里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了。
那些人嘴里要不就是自己的家长里短,要不就是别人的家长里短。谈到自身的不幸时,总会顺带着这个城市一并,说城市一天不如一天,再也没有过去那么繁荣,仿佛城市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可在遇到什么好事时,嘴里倒是没有一句关于城市的话了。他们总是说着哪里哪里原本金碧辉煌,现在却破败不堪,可对于覃成福而言,那里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本是裂了缝的墙,他第一次见到时就是这副模样,他没见过完整的样子,对于他而言这里一直就是这样。自然是不能理解,他也不知道以后又会变得怎样。
过了些时日,女人似乎是准备妥当了,羽翼丰满的鸟儿终要飞翔。
一日,女人换了身西装出去,覃成福只在市里见过穿这种衣服的人,衣服紧紧的贴在她身上,勾勒出了身体的线条,这也是工作用的衣服,却展现出了性感,紧致的裤子包裹着臀部随着走动有规律的上下浮动,覃成福一直盯着直到她离开。之后女人就默默的消失了。
又过了几年,亲戚还未回来,拆迁的人先来了,像是带着金光,无数的房子在欢笑中轰然倒塌,化作一片废墟,这房子终是没能建成,它本就只能算是一堆瓦砾粘在一起拼出的以旅馆为名的屋子,现今也只是回归了原样。取而代之的是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大楼,像竹子般幽幽的高耸着,过去在深夜才能见到的景象,刚入夜时便是如此,零星的光闪烁在楼宇间,证明着这是一栋有人居住的大楼。亲戚也终于是回来了,又添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