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斯是西方最早的哲学家和科学家。
有人问他,“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什么?”。
泰勒斯答:“认识自己”。
“那最容易的事情是什么?”
“给别人提建议。”
古往今来,对“自我”这个话题的探讨与文学创作不计其数。不过,大概没有一位像中岛敦一样那么直抵人心。
01
同一轮明月,不一样的《山月记》
提起日本的文学家,你大概会想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比如幸田露伴、森鸥外、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等等。
不过提到中岛敦,却少有人知。这位作家只活到33岁,便因病去世。
他如彗星一般划过夜空,从出道、成名到死亡都集中在了同一年,人生短暂又璀璨。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称,他是近代唯一能与芥川龙之介比肩的作家。
《山月记》,是中岛敦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这篇小说取材于中国唐传奇《人虎传》,加入了中岛敦特色的超现实想象力,一经发表便震惊文坛,后来被收入日本的中学语文教材,成为学生们的必读课文。
说实话,我最早知道中岛敦便是因为无意中读到了《山月记》中这段话:
这段话让我非常震撼,就像被一个犀利的智者戳穿了假装努力的假面,让人羞愧的无地自容。借着这个契机,我读完了中岛敦的大部分作品。
中岛敦的作品不多,不过都堪称经典之作。
在这部以名篇《山月记》命名的小说集中,收录了中岛敦生平最经典的六部短篇,两部中篇以及一部长篇小说。其中,中篇小说《李陵》被评选为日本“五大杰出小说”之首,影响力可见一斑。
与芥川龙之介相似,中岛敦也喜欢从古典作品中寻找灵感。他尤其钟爱中国的经典文学,据此再创作的作品几乎占了他全部作品的一半以上。
文学作品的改编再创作并不鲜见,不过大多是改变故事走向和结局。但中岛敦却另辟蹊径,描写的是在个人在局限的时代环境下,或不可扭转的命运面前,对自我存在的思考与追求。
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中岛敦发挥自己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深入每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将他们在命运裹挟下内心的挣扎与抗争一一为我们呈现在眼前。
这些人物不再是历史中的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着真实的悲伤与痛苦的人。我们透过文字看他们,就像在观照另一个自己。这种消除时空隔阂的共情力,正是中岛敦的高明之处。
更难得的是,因为自身深厚的文化素养,中岛敦的文字高雅和练达俱在,阅读体验十分美妙。
中岛敦
02
你看到的世界,是自我内心世界的投射
文如其人,大概说的就是中岛敦这样的文人。
在小说中,人物在追寻自我时的内敛、克制与自省,与现实中的中岛敦如出一辙。
中岛敦出生于一个汉学世家,他的祖父和叔伯都是汉儒学者。在浓厚的家学氛围熏陶下,中岛敦不仅熟谙中国经典,还精通西方文学和哲学。
根植于深厚的文化土壤,中岛敦从中学时代便开始创作。不过,即使作品早已写就,但他却从未投过稿。直到在世的最后一年,由朋友帮忙投稿,这些作品才得以惊艳世人。
在他唯一的长篇小说《风·光·梦》中,他借主人公史蒂文森之口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简直不要太自我:
“人生短暂,如露亦如电。我干嘛要委屈自己,只为了能让牡蛎和蝙蝠们中意,就去写一些枯燥的假装深刻的东西呢?我为自己而写。”
中岛敦的创作过程,亦是他通过观照书中人物探索、自省的过程。作品本身即是自我的内心世界,又与他人何干?
中岛敦的自我,还在于他对纯文学的坚持。
他所处的时代,正值日本JG主义盛行的时期。当时,几乎所有的国民都陷入了殖民战争的狂潮中,文人亦不可避免地沦为政治的工具,成为推波助澜的帮凶。
中岛敦则保持着清醒的自我,一头扎进纯文学的世界里,与这个狂热混乱的世界保持着距离。因为与当时文坛的主流格格不入,曾一度入围芥川奖的《风·光·梦》也因为众人的反对而落选。
不过,这些中岛敦是不在乎的。毕竟一个连生死都看淡了的人,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虚名。
中岛敦从小体弱多病,还患有哮喘,一生都笼罩在早逝的阴影之下。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他曾多次与亲人生离死别。
由于与死亡太过接近,中岛敦对人生的关注点,早已从世俗的生活,超脱到了究极的人生难题——自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之上。
“对自己的死亡他已经习惯了,更准确的说,是抱着一种迎上前去与死游戏、与死赌博的心情。在死亡冰凉的手抓住自己之前,究竟能够编织出多美丽的“幻想和语言的织锦”?这就像一场豪奢的赌局。” ——《风·光·梦》
这匹华丽的织锦,是一个人对自我的清醒认知,是在面对惨淡命运时对自我信念的坚持,亦是按照自我的意志度过一生的坦然。
03
人终其一生,都是与自我的斗争。
与自我的斗争的主题,几乎涵盖了中岛敦的大部分作品。
在《山月记》中,少年才子李徵因为自视甚高,辞官回家追求诗人的梦想。然而,他在自负与自卑之间反复挣扎,害怕受挫而不敢努力,害怕被人评价而自闭家中,最终穷困潦倒、空负年华。他悔恨、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厌弃,最后变成了一只野兽。
在人性与兽性之间不断的转换中,李徵的内心饱受煎熬,不断追问自我存在的意义。等他终于认清真正的自我时,却再也变不回人身。
而李徵也最终醒悟,“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驯兽师,而那匹野兽就是自己的性情”。但为时已晚。
在《李陵》中,李陵、司马迁与苏武三人同样遭遇悲惨的命运,却因为不同的自我意志,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历史结局。
李陵因为战败被匈奴被俘,皇帝却怀疑他的忠心而杀了他的家人。匈奴人虽然一直是他的仇敌,却对他礼遇有加。在无情的命运面前,李陵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他根本无暇思考自己的信念和人生该往何处走,只得随着命运随波逐流。他将自己的选择称之为“无可奈何”。
司马迁因为帮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武帝处以宫刑。他从最初的极度混乱,到清晰地认识到,正是那个真实的自我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而且坚持自我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毫无出路。司马迁最终舍弃了自我,变成只为使命而写作的“书写机器”。
苏武出使匈奴被俘,他不接受劝降,被流放到苦寒的北海牧羊。在人迹罕至的西伯利亚大地上,苏武为祖国守节的自我意志,强悍的就像贝加尔湖冬天的冰层。即使饥寒交迫、孤独寂寞,也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十几年后,苏武被迎接回祖国,从此留名青史。
在《弟子》中,子路的自我意识一直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也因为这样,孔子无法像驯服其他弟子一样将子路驯服。从游侠儿,到拜入孔子门下,再到在鲁国出仕,子路始终贯彻着自己的意志,最终也因此而死。
如果再回过头来看这些历史人物,你会发现,他们与我们何其相似。无论命运如何波澜起伏,最难过的仍然是自己这一关。因为,我们既是自己的死敌,也是自己的盟友。
04
人生的一切,只关乎我们的内心。
如果说读芥川龙之介能让我们对人性有更多的洞察,那么,中岛敦则是指引我们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心。
人的一生如海上行舟,总是浮浮沉沉,难免各种挫折和坎坷。我们难以预料命运的轨迹,但是,人生的结局却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和选择。
也许一个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学会认清自我,并驯服自我。也唯有驯服自我,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实现自我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大概就可以像《风·光·梦》中的史蒂文森一样,满不在乎地把为自己写的墓志铭放在口袋里,即使即将死去,也可以坦然地吟出:
“在宽广高朗的星空下,挖一个墓坑让我躺下。我生也快乐,死也欢洽。”
始终遵循自己的内心,把自己活成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了无遗憾,这大概就是中岛敦心中最完美的终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