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生命的源头,回归生命的起点
2018.8.9 周四 多云
记忆里,有两处老屋。
一处,是我生命的温床。那是土坯房,是父母从姓许的人手里买来的两间正房。连同房子一起买过来的,还有几亩地。据说,这房子和土地,共计四千余元。这一笔款子,在三十多年前的小村子里,可以说是一笔巨款。
父母新婚不久,就被独门独户。爷爷分给父母的家产,是一袋口粮,一头小毛驴,还有三千块钱的饥荒。
土坯房的两间,一间做生活起居,一间做厨房和杂物间用。做生活起居的那间屋子的门,是两扇木头门,门后有门闩的那种。每到夜晚,安顿好鸡猪,母亲进屋,就把门闩插上。
那木门是很厚的两块木板,推拉起来,也十分费力。
老屋的地面,是泥土地。地上坑坑洼洼的,常年都不得平整。小时候,那片小小的地面,就是我的一方小小的乐园。
我捏着酒瓶盖子,在地面上划来划去,不多时,地面上就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划痕。有时候,我也会用指甲抠地面,在上面写写画画。
老屋的房顶上,有一根成人抱臂粗的木头做柱子,现在才晓得,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栋梁”吧。
柱子的底座,是一块圆圆的石盘。石面凹凸不平,触摸上去,很涩,很涩。有时候,闲着无事,就围着柱子打转转。转过来转过去,转得天旋地转,然后,自己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一般,踉踉跄跄地倒下去。稍有不慎,也会被石盘磕碰了额头,擦伤了手掌。
屋子是坐北朝南,屋里的一盘大炕横贯南北,从窗户下到北墙角。炕很宽敞,睡五六个人都不会太拥挤。
炕尾处,母亲把叠好的被子整整齐齐地摞在那里,还苫上一块被单。那被单是白色的底子。上面有大朵大朵的牡丹,也有相亲相近的鸳鸯。我最感兴趣的,不是那被单上的图案,而是母亲叠好的被子。她刚刚叠好,我就连滚带爬地凑过去,又是蹭,又是揪。只需分分钟的时间,原本豆腐块一样的被子,瞬间就凌乱如草窝。为此,也常常挨打,但“初心”不改。
老屋的墙,虽然刮过腻子,但还是被岁月的尘埃落满,屋子并不太亮堂。
那墙,就是我童年的图画本。我曾用铅笔在墙上写下奇形怪状的的12345,画了一个又一个扎着辫子的,头一般大,都穿着裙子的小女孩,涂抹了一个又一个所谓的aoeiuv。围着炕的三面墙,没有一面能逃脱我的魔掌,免遭被涂抹的厄运。每逢家里来客人,母亲总是很抱歉地说:“唉,娃娃太能害了,把墙涂得啥也不像。”
老屋的窗户很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窗户的上半部分是木头窗格子,下半部分是一块小小的玻璃。上半部分的木头格子,需要贴窗户纸。这层窗户纸,真是又薄又脆。一不留神就破了,刮大风,破了,需要重新糊;下了雨,破了,需要重新糊;小孩子淘气,用手指捅了一下,破了,也需要重新糊。所以啊,一年中,糊窗户也需要很多时间,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有一年下暴雨,这几间土坯的老房子承受不住滂沱大雨,终于在一个并不明媚的日子里,塌出了一个顶角。
隔着被突然压断了的木椽和柴草,外面的天空也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先是拉回几车泥,请了匠人到家里来,把塌了的顶角弥补起来。紧接着,就张罗着买砖买木料。
家里要盖新房了。
房子盖得很快,好像也没多久,父亲就说,要把土坯房拆了,担心哪一天再意外地坍塌伤到人。
新房盖好了,红砖,铁窗镶了玻璃,包了铁皮的木门,连地面也铺了砖。墙面刮了腻子,很白很白。
新房很宽敞,大大小小四五间,有独立的厨房和仓库,还有专门吃饭的地方。
堂哥是木匠,父亲让堂哥打几件家具给我家。电视柜、沙发、茶几、床、碗柜、餐桌……这些家具的出现让新房瞬间有了家的味道。
自此之后,我和弟弟再也不用像长白菜一样趴在炕上写作业了。一家人再也不用挨挨挤挤地吃饭了。家里那些零七八碎的物什,再也不用装在麻袋里,用绳子吊在木梁上了。
在这几间砖房里,一住就是十来年。后来,家道变故,家里只剩下了三个人,母亲,弟弟和我。平日里,我和弟弟上学,家里只母亲一个人,出来进去,孤零零的。
白天,日子怎么都好过。夜晚,村子里其他人家至少也有两三个人,说说话,就不寂寞了。可是在这几间砖房里,深夜,还是母亲一个人。她也看电视,但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再醒来,电视里早就一片雪花,没有任何图像了。这一醒来,想要再睡去,几乎是不可能了。
她想过去的人和事,盘算现在捉襟见肘,举步维艰的日子,也定夺着将来该怎么办。一处宅子,一个女人,一段孤独清苦的岁月,就那样不经意地,镌刻进了我的生命,我的记忆,多年之后,依然刻骨铭心。
再后来,我们举家搬迁到别处谋生,房子的窗帘被拉上了,门被锁了。大概是离开后两年多的那个夏天,再回去看老房子时,院子里荒草萋萋,玻璃模糊不清,拿出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门。屋里的陈设依旧,可是曾经生活在屋子里的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人。
那天夜里,睡在老屋的大炕上,心潮起伏,一时难平。想到父母前半生的心血都凝聚于此,想到我们的童年流淌于此,想到那些时而悠悠缓缓,时而惊涛骇浪的日子堆叠于此,想到以后几乎不可能再回来的时候,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一时间,说不清楚是感伤还是无奈,是痛苦还是无助,酸酸涩涩的感觉,从毛孔里涌出,不可阻挡。
一晃,又是好多年。现在,村里积极响应上面的政策,大举移民搬迁。老家的房子,不止我家的,很多人家的房子都锁了门,冰锅冷灶,屋顶的烟囱里没有一缕炊烟。屋檐下的鸟雀还在,可是,人的情感,人对老屋的情感,对故土的情感,它又怎么能懂得一二?
待到镇上的新房给了钥匙,老家的老屋,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与老屋共度的那些时光,柴米油盐,悲欢离合,也就在那一刻定格成沧桑。
攀枝错节的老屋啊!
(本文于2018年8月9日修改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