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地坪上。姑妈提了一个桶,里面有一些叶菜。她说要去到井边,洗洗;又说运动一下,好。我没别的事,就跟着她下坡去。去到了井边,她在那里洗着菜,我站在边上,本来唯一的目的就是看着她做事。边上来了一位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农人,他和我两个站在那,闲聊起来。
他用小名来求证我是谁,我点点头。我反过来问他,他说出一个小名来,我听到觉得很熟,知道小时候是在一起玩耍过的。透过耳熟的名字,将他和自己的距离拉近。井边有一户人家,那里有一位老太太,碰到时脸上总是笑嘻嘻,先前自称过她自己是这附近,除姑妈之外的第二人。
和他聊着,有时会忍不住看看眼前的他,和有时会出现在那户人家的大门前的地坪上的那老太太,推测一下他们两个的关系。交谈得越深入,越倾向于将两个认着是母子。面对面,他问了我在做什么的,我问了他做什么的。然后,他一再地提到他辛苦。笼统地回他一句:这不好说。
就像是为他的主张进行举证,他说出一些他私人的故事。虽然年纪不是很大,另一半因为身体的缘故,已经撇他西驾。虽然他看上去挺壮实的,他说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做过一次开颅手术。问他是因了啥缘故,他说是血管畸形。问他是不是必须做,他说不是,只是不做的话风险很大。
在要做出选择的那会,他去问了一个他信的人,人家告他要是自己摊上这种事,宁愿选择去做手术的。他于是做了手术,花了一些时间,来修复:大概过了三个月,他又回到了从事原先的工作上来。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木工活,他说现在他已经无事可做,木工活因时代变故而无需求。
他这么说起,联想起几年前聊天时听到过的:如今山里,万千的木材,上好的木材,已经变得没人想要去砍伐、去利用起来。他讲起去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骑着摩托出去办事,半路上,车自己往前去了,撞伤了几个人,自己滚落在地上,去了路的另一侧。爬起后,不明所以。
幸好,那几个伤得不重,自己也没受啥伤,只是摩托撞烂了。去医院检查了一番,开始吃药,先前的一些症状慢慢地减缓,他说这药应该管用。他说这些,是要说他的辛苦。我听过之后,说出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我们两个来说,预期的寿命在八九十,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他说他大概能活七八十岁,我说你妈如今已经八十大几还这么健。老太太后来加入到我们中间来,讲述了他在那次车祸前的一些情形:本来,家里人就发现他有些问题,想要让他去检查一下的,因为疫情的缘故耽搁了,加上他自己一直不太想去检查的。虽然他知那次手术有后遗的。
我们聊起那次选择,只能说无论怎么选都要面对这种选择所带来的风险。他将后来的这症状,他将他日益发现的记忆力不好归结为手术后遗。谁知道呢?无论他后来的这些是否属于手术后遗,他所讲述的让我联想到一个词:医源性风险。 任何的一项针对疾病的诊治本身给人带来风险。
姑妈洗好了菜,见到我们两个还在闲聊,先走开了。无疑,因为遇上他,我忘记了来到井边的本意。我由这次遇上,延伸到的是:下一次再遇上,我们可以从这一次聊到的那些地方延续。下一次去到,我会借由这口井、这座房子和这次遇上的场景,去忆起这次遇上我们两所聊到的。
这次遇上是在上午发生的。在下午遇上的那位和自己走了一路,两个有某种相似,都声称:自己活得辛苦。怎么说呢,谁人不辛苦?或者说,谁人算辛苦?他们两个都是另一半早逝,自己得独自一人承担家庭的担子。他们两个都是自身的健康存在长期的问题,因此陷入可能的郁闷。
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聊天的前者,也许有他母亲的光环的作用,让我觉到他的阳光一面。和自己走一路的后者,因为他现在变得喜欢走到外面去,变得不似先前那样像怕见人一样关自己在家里,让我觉到他的阳光一面。后者的这阳光,更直接的来源是:上次和这次遇上的两相对照。
那一次,他自己在一个劲地抱怨,抱怨自己的女儿,抱怨自己的女儿交上的那个男友,围在他身边的人们,有给他出各种各样的主意:设法把女儿和她男友物理隔开;老天自有安排,不要去干涉女儿的生活。那一次让我听了觉到纳闷: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亲,像是要靠了女儿来发财。
或者说,把女儿的幸福放到一边,只想到了让女儿的嫁人给自己带来的经济效益。这一次,他来到的时候,让我额外注意。还好,他已经变了,脸上有了笑,女儿和她那男友的关系变得能够接受。后来,等我们两个相互变得有些熟络,他说有什么办法呢?改变不了别个,就改变自己。
他这么说出时,已经不是出于无奈,而是出于内心的真正转变。两个人结伴一路走着,他说这样很好。他说女儿要他去别处玩,他总觉得一个人去到那边,没有一个伴,会不好玩:独自一个人走会显得像个懵子。我说:也未必啊,你可以在路途上,去试着遇到和你走一路的人来着。
他和我走了一路,他告我:打牌的人有打牌的人的人群,聊天的人有聊天的人的人群。一路上,我见到他倾向于和这个或那个在路上遇着的人打招呼,停下来聊上几句。一路上,我见到他和坐在路上、看着面前的水塘的一位男子交谈。后来得知:那是他的同学;那同学在频临死亡。
那同学和我打了一个照面的,面色很不好。那同学向他说出一句话,大意是:白天不想吃,晚上睡不安。是在后面,借助他和更多的路人谈及他刚遇上的这同学,那些路人告诉他这同学在等死了,自己才能理解他说出的那句,真正地表述出了他背心的挣扎。或者说,身处于死亡的恐惧。
后来,在我们再一次经歇息之后出去走路的途中,我和他会再次聊起他这同学。我会无关痛痒地说出一句:换了是我,我会背个包,走出去,走到哪里算哪里。我停在这里,继续在心里说:直到我放下这种恐惧,或者死神将我收走。我不要这样:像陷入沼泽一般不能动弹地面对死亡。
笑就像阳光,养育着生命。无论何时,只要能够自在地笑出,就是好好地活在。与自己面对面的你,不管你怎么说辛苦,你的脸上显着微笑;与自己并肩走的你,不管你怎么说辛苦,你的脸上显着微笑。这些微笑,在这阴冷的雨天给我一种温暖:下次遇上,你的脸上的微笑会更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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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1年0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