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像被撕碎的月光，簌簌地扑在挡风玻璃上。陈默第无数次擦拭雾气，仪表盘显示室外温度已经跌至零下十五度。他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车载广播半小时前就只剩下电流杂音，后视镜里自己浮肿的眼袋像是两团冻僵的灰云。

轮胎碾过冰棱的脆响突然变得绵软，车身毫无征兆地向左倾斜。陈默急踩刹车，额头撞在方向盘上的瞬间，他听见积雪压断松枝的闷响。挡风玻璃外的世界正在被苍白色吞没，远光灯柱里翻涌的雪片像某种活物，正将他的吉普车拖进深渊。

跌进雪堆时大衣口袋里的怀表滑了出来，表盘在雪地上泛着冷冽的银光。陈默突然想起这是亡妻送他的三十岁礼物，表盖内侧刻着"光阴逆旅"。他胡乱抓起怀表塞回口袋，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很快被风雪抹平。

当那座灯塔出现在视野里时，陈默以为自己出现了雪盲症。暗红色光晕刺破雪幕的刹那，他听见铜铃在风中震颤的声响。生锈的铁门竟一推就开，旋转楼梯上的铜钉泛着暖黄包浆，仿佛经常有人抚摸。

壁炉里的火焰是倒着燃烧的。

陈默站在会客厅门口，看那簇幽蓝火苗从灰烬里钻出来，顺着桦木的纹理向下蔓延，将焦黑的木柴还原成带着树皮的原木。咖啡杯在他手中微微倾斜，褐色的液体表面，冰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

"小心烫。"老人从阴影里转出来，银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海军蓝毛衣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他怀里抱着的沙漏让陈默瞳孔骤缩——银质框架里的不是细沙，而是某种泛着珍珠光泽的粉末，正在违抗重力向上流动。

"这是磷沙，取自深海灯笼鱼的腺体。"老人用食指轻叩沙漏，那些发光的颗粒突然静止，继而如星云坍缩般坠落，"四年前气象站就预报过这场暴雪，陈先生。"

陈默的后颈泛起细密冷汗。壁炉上方挂钟的指针在逆时针旋转，而老人脚边的影子始终朝向东南方。当对方递来方糖夹时，他看见老人右手背上有三枚硬币大小的紫斑，像是皮肤下淤着冻僵的晚霞。

"我女儿总说灯塔是困住光的牢笼。"老人突然用绒布擦拭起沙漏，指腹反复摩挲某个位置。陈默注意到银质底座有道裂缝，细如发丝的裂痕里渗出暗红色锈迹，"那天她带着地质锤出门，说要敲块冰晶当毕业礼物。"

窗外传来冰层开裂的轰鸣，陈默的咖啡杯突然迸出蛛网状裂纹。老人猛地起身掀开天鹅绒窗帘，暴风雪中隐约有橙色光点在闪烁，像是有谁举着手电在雪地上画圈。陈默突然意识到，那些逆向飘落的雪花正在灯塔周围形成漩涡，而漩涡中心赫然是个少女的轮廓。

"每到暴雪夜，磷沙流尽时，她就会回来。"老人额头抵着结霜的玻璃，呵出的白雾在窗上晕开小片春天，"可我接不住她，就像接不住融化的雪娃娃。"

陈默大衣里的怀表发出蜂鸣，他低头看见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正在溶解。记忆突然如倒带的胶片闪现：新闻里那则四年前的旧闻，地质系女学生在暴风雪天坠入冰裂缝，搜救队只找到个冻着野蔷薇的冰晶。

壁炉里的桦木突然发出新生枝桠的脆响，陈默看见老人毛衣袖口露出的手腕正在变得透明。少女的轮廓此刻清晰得能看见马尾辫上的橙红色蝴蝶结，那是勘探队统一发放的安全标识颜色。

"林教授，"陈默按住老人颤抖的肩膀，怀表齿轮在他口袋里疯狂转动，"令嫒的冰晶标本里刻了句话——'爸爸，极光会拥抱迷途的星星'。"

沙漏底座轰然碎裂，磷沙如银河倾泻在地毯上。陈默看见老人化作千万片雪花穿过窗棂，暴风雪中亮起两团暖橙色的光，在雪幕上洇开模糊的、拥抱的剪影。怀表在他掌心恢复平静，裂开的冰层下传来遥远而清脆的笑声。

天光微曦时，陈默在吉普车后座醒来。仪表盘显示室外温度零下五度，收音机里气象主播正在调侃今年暖冬。后视镜里的灯塔只剩半截残破的水泥基座，杂草丛中躺着个锈蚀的沙漏底座，裂缝里开出一簇野蔷薇。

后来陈默的新书《逆向雪国》登上畅销榜，读者们都说那个灯塔守夜人的故事充满存在主义哲思。只有出版社编辑注意到，作者简介里多出一行小字："纪念所有凝固在时光琥珀里的重逢"。

暴风雪又至的深夜，陈默常对着窗外的雪幕举起怀表。表盖内侧新刻的冰晶图案上，偶尔会闪过转瞬即逝的橙光，像极了某个安全标识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