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靖国盛京,一座木制楼阁坐落在西街深巷。楼顶八面飞角,覆盖着琉璃瓦,绿瓦红橡,交相辉映。正面几根笔直的檀木柱子,门楣上挂着黑金丝楠木牌匾,上书:揽云楼。
揽云楼门口此时排着长龙,门里人头攒动,文人墨客络绎不绝。一过路公子向门里望了一眼,问门外排队的几个书生:“今日这揽云楼为何如此热闹?”
“公子有所不知,这揽云楼头牌苏云儿姑娘近日出一绝对,对出下联者可与云儿姑娘品茶听琴,独处一夜。”一翠袍书生答道。“要知道,这云儿姑娘国色天香,平日里只在揽云楼大厅高台抚琴,即便重金,也只能点曲近观,从来无人有幸与之独处。听说云儿姑娘出联赏夜,这盛京城之中,所有文人都出动了。”
“云儿姑娘出的何对?”
“要说这对子,当真是一妙联,云儿姑娘出的上联是:“一别使君,远至蟾宫长寂寞。”
“这上联听来普通,何妙之有?”那公子好奇地朝里面张望,语气略有质疑。
“此联嵌入使君子、远致两味中药名,又借嫦娥的典故,表达了姑娘自身的无尽寂寞,意韵悠长。几番细品。实在是好句。”
“如此说来,这云儿姑娘的才情确实不一般。”
“那是自然,云儿姑娘的美貌与才情冠绝当世,如今不仅盛京,靖国上下的才子都向揽云楼而来。”
淡淡的檀香萦绕,房间中央有一张雕花大床,檀木梁,挂着白色绸缎的软帘,帘上金色丝线绣着连朵海棠的暗纹。屋子西南角有一云母屏风,一张瑶琴立于屏风之后。
苏云儿一身淡蓝色的翠烟长裙,披着白色的烟罗软纱,坐在檀木桌前,正细细地研着墨。门外,有人轻声敲门,“姑娘。”
“进来。”丫鬟翠翎端着餐盘走进来,将四盘装着精致食物的小碟依次摆在靠窗的桌台上。
“翎儿,今日可有人对出下联?”“回云儿姑娘,暂无人对出。”苏云儿放下笔,吐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云儿,云儿,有佳对了!”正在此时,宝儿姑娘手拿一道卷轴跑了过来,进了房门,跑得太快接不上气了,撑着腰在门口喘气。
苏云儿看着她的样子,嗔笑道:“你就不能慢一点儿,见你如此心急,不知情人,还当是你招到佳婿了。”宝儿白了她一眼,道:“姑娘可比我急,今日研墨研了一下午了,也末曾见得写了几个字,倒不知心中在想着哪位公子呢。”苏云儿噗嗤一笑,把手伸了出来:“好了,就你贫,快给我看看。”说着接过那卷轴,在桌上缓缓摊开。
卷轴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厚重雄浑,字里行间自成一股豪迈的气概。“好字!”翠翎惊叹道。苏云儿点点头,细看这联。
“重逢苏子,当归松岗久凄凉。”
苏云儿低语:“苏子,当归,中药名。下联借用苏东坡先生江城子忆梦,梦亡妻之典故表达相思不见的凄凉之情,这意境与我上联意境融贯,确为佳对。”苏云儿的嘴角露出微微笑意,“宝儿,写联人可在。”
“正在楼下。”
“快请。”
房门推开,翠翎领着一位公子走了进来。这公子斗笠压的低低的,无法辩识全部容貌。但见他身材魁梧,下颌线条刚毅,并不似一般书生的柔弱之感。
苏云儿双手交叠在腰上,微微侧了侧身子,“云儿参见公子。”
“姑娘免礼。”那公子进得门来,摘下斗笠,但见剑眉星目,眉宇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威严,却是一位英气逼人的美男子。苏云儿纵然阅人无数,仍不禁低下头,俏脸儿微微发红。
宝儿见状,伸手一推她,“姑娘,茶已备好,你且与公子长谈…嘻嘻…”她一只手轻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拉着翠翎就往外跑,顺手就把厢门带上了。
次日清晨,翠翎故意晚些送早茶进来,那公子早已离开。翠翎见苏云儿站在窗前,面色微红,不禁问道:“云儿姑娘,昨夜可好?”问完此句,自己却也羞红了脸。
苏云儿刚要开口,宝儿冲了过来,笑道:“那公子身材魁梧,正是血气方刚,想必姑娘此刻仍难以消受…”
“哎呀~”翠翎虽身在青楼,但自小服侍云儿,仍是处子,此刻听得这话,也羞急了,粉拳轻轻向着宝儿砸过去。宝儿抓住她的拳头,说:“好了好了,不取笑你家姑娘了。昨晚我在西厢房听了一夜的琴声,中间偶有话语之声,想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世间还有如此规矩的男人,面对云儿姑娘的娇俏,竟是毫无想法,奇了奇了。”
苏云儿杏眼白了她一眼,并未应答。转头又望着窗外,自顾自地失神起来。
2.
残阳如血。秃鹫在断壁残垣之上徘徊,地面到处是死去的士兵,零散的断腿残肢。乌鸢飞来飞去,叼啄那些死人的肠子,又飞上高空,把肠子挂在树枝上。远处有战马的嘶鸣,偶尔能会听到野狼的叫声与乌鸦的悲号。
沂国十万大军压境,侗城失守,武都失守,江陵关失守。如今只剩镇国大将军兰良镇守虎牙关。沂国大军兵临关下,进攻虎牙关已有半月。靖国虽尚在抵抗,但兵力不足,且伤亡惨重,已是不济。虎牙关一旦破关,靖国境内再无天然屏障,江山已是危在旦夕。
营帐内,兰良看着长桌上铺开的战况地图,双眉紧蹙。忽闻帐外有报:“兰将军,左丞相到!”
兰良剑眉一挑,说,“请!”一个瘦小的红袍老者走了进来。
兰良连忙起身迎接,“左丞相,有何要事?需您亲自前来。”
左丞相从怀里抽出一封黄边的信,递给他。“此乃皇上密信,你看过便知。”兰良半跪,双手接过密信,展开,脸上的线条渐渐凝重。“左丞相,此事万万不可。”兰良合上密信,双手交还。
“皇上心意已决。”左丞相叹了一口气。“事关黎明百姓的安危,有些牺牲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兰良冷笑一声,“我前去沂国自是无妨,可我堂堂靖国,如何沦落到要用一女子的清白去换安宁?况且,我们凭何决定他人归属。”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沂国长线作战,已是后备空虚,疲劳作战,已失军心。只需再给我七日,等定远大将军援军一到,自然能将他们击退。”
“虎牙关形势严峻,随时可能破关,到时候,靖国百姓生灵涂炭,兰将军可担待得起…”
“只要我兰良活着一天,岂能让那贼寇小儿进来!”兰良双手按在桌案上,“此事,恕难从命!”
“你这是抗旨!”左丞相将密信高高举起。
兰良看着他,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来人!”两个小兵应声进来。“收拾好营帐,请左丞相安心住下,待七日之后击退敌军,同我等一起回朝!”
“是!”两个小兵一左一右站在左丞相旁边。“丞相,请!”
左丞相的胡子都快要飞起来了,“兰良你好大的胆子!皇上必定拿你问罪!”
兰良面不改色,朗声答道:“护送丞相!”左丞相面色通红,一挥衣袖,转身出去了,兰良点了一下头,两个小兵便紧随其后而出。
夜色渐凉,一轮明月照在营地之中。兰良走出营帐,来到关卡之上,遥望关中。沂国使者与靖国沟通,要求将苏云儿进献给沂国皇帝,并指定镇国大将军兰良护送,说是护送,实为人质。沂国有此一举,应是已无信心短日内攻下虎牙关。皇上糊涂啊!此刻,只能拖延七日,等待定远将军的援军抵达。
三日后,兰良正在营帐内来回踱步,援军仍无消息,他心下略有不安。
“报,有人求见!”
“请。”
两个小兵带着一个戴着黑色长纱斗篷的黑袍人走了进来。“来者何人?”那人并未言语,从腰上掏出一个翡翠平安扣。兰良眼神略有惊异,挥手屏退左右。
黑袍人摘下斗笠,露出一个清白秀丽的脸庞,“云儿参见镇国大将军。”兰良目光微微闪动,“果然是你。”
“揽云楼一别,已三月未见。云儿今日前来,向将军请命前往沂国。”苏云儿拱手向他。兰良的眉毛沉了下来,说:“你只身一人,也难以抵达至此,皇上是如何胁迫你的?”
“皇上并未胁迫云儿,一切均是云儿自愿。”云儿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说道,“云儿生父死在沂国战场,母亲也因破城而被贼寇所…云儿有幸逃出,虽落入青楼,但一直末忘国仇家恨。如今…”她抬起头望着他,杏眼闪亮,“是云儿为靖国牺牲的时候了,请将军成全!”说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兰良见她言辞恳切,话语间全无害怕之意,心中暗叹,果然是个奇女子。他连忙扶起苏云儿,道:“倘若如此,怕是要受众多辱难,且随时都有身陨之危,你还要去吗?”
“云儿知晓,云儿心意已决。”
“你且在我这住下,静候几日,四日之后,若援军未至…”他叹了一口气,“我护你前往沂国。”
3.
山势连绵起伏,山谷之间,随处可见掉下的乱石,一列轿队行走其中,当头骑马的,正是镇国大将军兰良。定远将军援军半路遇阻,无法抵达,虎牙关再难抵挡。再三沟通后,兰良遵循苏云儿的决定,护送其前往沂国。
行走数日,抵达沂国边城幽州。沂国皇帝骁勇善战,但素来荒淫好色。早已迫不及待将此处设为行都,等候苏云儿一行。
“ 吁~”兰良一拉缰绳,停下马车。行至轿旁,拱手道:“云儿姑娘,前方已见幽州城门,请姑娘下轿略行商议。”苏云儿下得轿来,跟着兰良走到前方一处悬崖坡上。
一轮落日正在群山之间缓缓下沉,远处巍峨险峻的山峦与树林,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显得格外的瑰丽。二人站在崖上,一个魁梧英俊,一个娇俏玲珑,却是般配。只是,此刻他们面色凝重,目光略为空茫。
“云儿姑娘,此刻你若改变心意,我兰良即便拼得性命,也要送你回国。”
苏云儿拂了拂被山风吹乱的額发,“将军,此话无需再讲。云儿决心已定。”
兰良远望着幽州城门,道:“进贡的礼品中,有百坛盛京特产菊花酒,其中有一坛,坛耳之下,有一菊花标记,此坛酒乃毒酒,若有机会,你我见机行事。”
“好。”苏云儿忽而转过身来,面对兰良。“将军。”她迟疑了片刻,“可否抱云儿一下。”她的目光如湖水般闪亮,落日的余晖落在她的腮上,有一种教人心疼的美。
兰良一愣,向前一步,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她。佳人入怀,一股怜惜和悲凉之情油然而生,他努力地克制着想带她回去的冲动。良久,他们才缓缓分开。
苏云儿忽然笑了起来,“云儿一时感伤,感谢将军安慰。”转身提着裙摆向行轿跑去。这笑容烂漫,兰良一时失神。
行宫之中,灯火通明,沂皇已设下宴席。大殿中间已铺上红色盘金地毯,左右两列酒案放置着美酒香果,沂皇于居上而坐,静候佳人。
“报,靖国使者到!”
“快宣!”
苏云儿身穿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细腰云带约束,不盈一握。一头乌发用蝴蝶流苏倌起,面上略施粉黛,额间点一金色梅瓣,轻轻走进来,举手之间风情万种。兰良紧跟其右,面容严峻。沂皇眼睛都看直了,让苏云儿坐到他的身边,宴席就此开场。
酒至半酣,沂皇已急不可奈,欲让众将退场。兰良见状略有些急躁,表面却末动声色。他站起来拱手道:“皇上,靖国为表敬意,贡献盛京特产菊花酒百坛,均为二十年陈酿。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畅饮几碗。”
沂皇面露不悦之色,转而眼中精光一闪,竟然答应了。兰良起身欲拿酒,苏云儿上前一步,道:“云儿愿前去为皇上取酒。”
沂皇眉毛一挑,道:“那你就去吧。”
苏云儿取得酒进来,沂皇大笑而后立即收住笑意,眼睛盯着兰良,正色道:“如此美酒,理应由兰大将军先饮。”苏云儿的脚步略有迟疑,兰良冲她点点头,说道:“云儿姑娘快将美酒拿来。本将军已经等不及了!”苏云儿这才端着酒坛向兰良走去。
兰良双手托着酒碗,苏云儿低着头,托着酒坛将酒液缓缓倒出。酒满,兰良朝天哈哈一笑,道:“本将军就先干为敬了!”说罢,将碗向唇边送去。
突然,酒碗被一片袭来的暗器击碎,酒液四溅而出。沂皇收回挥出的右手,道:“朕忽然想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如此美酒,应该配美人才是。倘若是毒酒,毒蝎美人更有意思啊,哈哈!”他伸出手指指向苏云儿。
兰良面色一变,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苏云儿一怔,浅笑道:“皇上真会说笑,哪来的毒酒,皇上要赏赐云儿美酒,云儿自然是满心欢喜。”她转身看着面色僵硬的兰良,“今日,云儿不才,愿借此美酒,为皇上以及诸位将军舞一曲《贵妃醉酒》。”
“好!美酒佳人,如此甚好!”沂皇不动声色笑了起来。
宫人琴声响起。苏云儿一手提着酒坛,脚下便迈开了舞步。但见她向空中一挥水袖,随即数个回旋,便抖出漫天波浪。她将酒坛斜举半空,樱桃小口微张,仰面接住下落的美酒,几滴酒液洒落在粉嫩的唇边和雪白的脖子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她一袭白衣,翩翩如漫天飞舞的雪花,时而轻盈灵动,时而醉态娇憨可人。琴声结束之际,苏云儿回眸一笑,以皓腕轻拭嘴角,望向沂皇,眼中微芒闪烁,摄人心魂。在座众人均已看呆。
见她并无异样,兰良这才放下心来,心道,自已关心而乱,尚不如一个女子稳重心细,实在是有些冲动了。沂皇大悦,一面连连拍手叫好,一面从座位上走了下来,拉住苏云儿的手,道:“爱妃跳得乏了,与朕前去歇息吧。”
兰良上前一步,道:“如此良辰美酒,皇上可多饮几杯。”沂皇一把推开他,大喝道,“今夜宴席已散,众卿都回吧!”座下纷纷告退,兰良却依旧站着不动。沂皇正欲发怒,苏云儿仿若不胜酒力,一边斜倒入他的怀中,一边嘟囔着对兰良说:“将军请回吧,莫扰了云儿与皇上的兴致。”
兰良心里一酸,心道,自己凭什么阻拦,又算是什么身份呢?当下心头诸般滋味,转身而去。行至住处,仍是难以言喻的失落。站在门口的回廊上,看着池子里的月亮,苏云儿的面容一次次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他是喜欢上她了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揽云楼一见埋下种子,是营账中为她的英气所敬佩,还是护送她一路滋长的感情呢?一面是不能确定的情感,一面是国家的兴亡,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喊道:“兰将军。”兰良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翠翎站在回廊转角处。
“翎儿,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将军…”翠翎再喊一句,已带哭声。兰良心头忽然慌起来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云儿姑娘出什么事了?”
“将军…”翠翎道:“姑娘让我等你宴罢出门半个时辰再找你。姑娘说,让你返回去取狗皇帝的头颅…”
“云儿姑娘现在在哪?”
“姑娘生性刚烈,断然不肯受辱。来前已有赴死之心,将毒珠藏于舌底…要乘狗皇帝亵玩之际,咬破毒珠,与狗皇帝同归于尽,此时,怕是已经…”
翠翎话语未完,兰良已向行宫方向纵身跃去。
4.
接镇国大将军兰良密信,已脱困的定远大将军带大军赶往幽州。兰良大将军手持沂国皇帝头颅,单枪挑落沂国五名大将,沂国将士军心已散,四散而逃,沂国全面失守。
兰良大将军凯旋回朝,皇帝册封为镇南王,追封苏云儿为德兴夫人。兰良大将军拒绝皇帝全部封赏,恳请辞官云游,不知所踪。
后来有人说,在靖国和前沂国之间的深山曾见过一人,形貌酷似镇国大将军。他身着白色长袍,立于一处悬崖之上,口中反复念读苏子之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