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屏幕上的高考分数以后只有一个念头。

是什么时候就开始有这个念头了呢。也许是高三一模以后，看着自己没有起色连211都上不了的时候；也许是二摸前自己成绩突然回升冲入985门槛但是还是只能眺望理想背影的时候；也许是在那个学校最后全真模拟高考的下午，残阳用自己最后的热血将考场染成橙色，窗子投下的阴影遮住已经写完的卷子，自己没由来地想将那抹卑微的温暖留住的时候；也许是在考前室友们开着冷气窝在被子里兴致勃勃地讨论高考完的幸福生活，而自己蒙着头一言不发，梦境里看见理想的校门被迷雾吞噬的时候……何其多的时刻，这个念头在血管里汹涌着，在脑海中澎湃着，从神经结中钻出来，从骨头缝里溢出去。这念头有时令人痛苦，抓狂着被悲伤淹没，但有时却是兴奋剂，用破晓前最后一丝黑暗去换漫天盛开的光明。现在它来了，冲破了我的头皮，从血肉中挖出一条条路，渗到我脑子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我看到屏幕上的566分那一刻。

我从电脑前的椅子上弹起来，冲到妈妈的门前，狠狠地把门把手压下去，在妈妈一脸震惊当中，喘着粗气把那念头吼了出来：

我要复读！

我这在一瞬间看到妈妈的嘴微微张开，最本能的音节却像是被囚禁一般发不出来，眼角的皱纹里埋藏的期望与失落一齐展开，瞳孔里深深的自责轰然发出悲鸣。从我的吼声中，妈妈已经知道，自己最骄傲的儿子，失败了。

“多少分？”

“566。”

妈妈沉默了一会，头低了下去。我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坐到妈妈身边，我弓着身子准备接受妈妈的打骂，但是妈妈只是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瞪大了眼。是啊，怎么能不想哭呢，面对着这突然灰暗的世界为什么能不想哭呢？想想高三每天踏入教室前熹微的星光，想想体育场上汗滴下去被打湿的跑道，想想课堂上意识一片朦胧时却看见梦想成真时陡然清醒的思路……怎么能不想哭呢，我幻想着自己的眼泪已经决堤，随时准备哀嚎……

但我却真的一点都不想哭。

二模考砸时偷偷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在学校湖边的夜色中已经痛哭过了，一个人在夜里腰疼难受还要强忍睡觉的时候已经流过泪了，自己跌入低谷还得强忍在考好同学面前装作坦然的时候已经让泪花转出又藏回去过了，还有什么好哭的呢？我的心诚然是被钝器狠狠地扪得痛不欲生，但是那干枯的泪水又怎会再次恬不知耻地出现呢？

我不作声，妈妈强装着没关系毫无逻辑地安慰着我，但其实我从母亲空洞的眼神中唯一能辨认出的还是残破的绝望。

终于，我还是先说话了。

“复读吧，我准备好复读了，我今年不走，再来一年吧！”

妈妈没说话，呆呆的坐着看着我走出了房间。

我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来不及思考过往，也无力去思考以后，我只是被动地接受着想象中自己亲人的鄙视，同学的嘲笑，朋友的冷落以及几乎快要涨破肚子的不甘。

愁丝愈绕，拱手让人明朝？不甘做土石，徒垫脚。回首来时路上，风萧萧，雨涝涝，怎肯轻低头，男儿铁心，往事只堪一笑。

这是高三勉励自己的话语，再次读出来，却一点也不激情似火了。我坐着，躺着，站着，跪着，全身都像长满了毒刺，我只能疯了似的跑出家门。

奔跑！唯有狂奔时耳边呼啸的风才能让我认清自我……

我全身是汗地回家了，到自己卧室的时候，看见爸爸妈妈坐在一起，我还是垂着头不说话。

可怕的沉默。

爸爸开口了:“我听你妈说，你想复读？”

“嗯。”

“你知道复读有多苦吗？”

“嗯。”

“你想过明年要是还考成这样怎么办吗？”

“嗯。”

“你就只会说这一个字？”爸爸眼角青筋突然突起。

  我不作声，良久，“嗯。”

“嗯嗯嗯！我供你去省城上高中，你就考出这么点成绩？你对得起我和你妈的希望吗？”爸爸暴起，手指向我的眉心，妈妈赶忙拉住他，但是可以看出，怒火已经滔天。

“依我看，你别复读了。凭你高三那哭哭啼啼的心态，还想考上好大学？走吧，赶紧走，省得我和你妈瞎费事。听我的话，就凭你根本考不上好大学……”

“啪！”妈妈狠狠地扇了爸爸一个耳光，然后哭出了声。

爸爸没再说话，站起来在重重的摔门声中出去了。

妈妈还在哭，我站在床边，握紧了手指，指甲陷进掌心，但还是只说了一句：“嗯。”

以前在我的印象当中，夏天的风中总是挟着股股热流，但今天的风，寒到了骨子里去。妈妈和爸爸还在屋里争吵，但是我却不怎么想劝他们，我想，谁都需要发泄。窗子外面灰色抹布似的天空中，几只鸟无力地动翅膀，夕阳还在苟延残喘。我看着这些画面，心里琢磨着复读的利与弊，这些原来纠结过好多次的问题又化成囚笼困住我，这一刻我想起弗洛伊德，想起尼采，想起孔子老子，外国的，中国的，凡是我读到过的，涉及到人生的，哲学的，都一股脑地钻进我的心里。可最后到了一团乱麻，一片迷蒙的时候，我自己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不甘。我知道复读苦，可是我觉得自己还年轻，青春的人，难道没有资格去单凭自己的想法大干一场吗？

于是眼前的一切又化做毛泽东指点江山时嘴里吐出的一片烟雾：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是啊，受够了考试后的失利的痛苦，不想再体验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但是那毕竟是目前能看见远方的一条最安稳的大道。我强行在心中鼓出一股豪迈的气魄，狠狠地点了点头，准备去劝劝自己的父母。

可是当我走到爸妈门口准备再次压下门把手时，一种隐隐的却实实在在的恐惧却涌上了我的心头。

该怎么面对自己在题海中挣扎时朋友圈里同学天南海北快意人生的痕迹呢，该怎么面对汗水成吨后依然窝在榜底的名字呢，万一失败了，一年时间，足够同级生与自己云泥两分，万一失败了，秋春之后，自己能说对得起自己的青春吗？

我依然记得三年前自己踏进省城校门时的豪言壮语，三年没有努力吗，我自问也付出了很多，但是最后的成绩只是宣判，三年光阴，只是那年豪情壮志布置地一场骗局。刚才一时豪情上脑，但是真的端起枪杆，还是摆脱不了枪林弹雨随时可能死于非命的临场恐惧。

我垂下了伸出去的手，干站着好一会，驼着背下楼又走出了家……

刚刚还是夕阳西沉，眨眼功夫，天空便成了青黑色。刚才藏在云中的月露了头，现在是本月的农历十五，可是在那朵云的遮挡下，那本该生辉的圆脸却只露半边，看起来还是一片阴暗。

我走过了桥，在街上踱着步，无数黄色和蓝色的外卖小哥从我身旁过去，影子都不留一下。远处霓虹灯闪着诡异的光，楼房巷子口的垃圾堆被染的五颜六色，但机械走过的洒水车还是毫不犹豫的让潮湿又一次酿出新的恶臭。夏天略见清凉的夜晚道路上，拥挤的人群在花枝招展的店铺中进进出出，有的男人搂着女人露出得意的笑，被搂着的女人眼睛却盯着超市边上金光闪闪的珠宝店，更多的孤身人们也在不停的行走，孩子眼里映着辅导班的招牌，年轻人眼珠子一个劲地盯着橱窗里挺拔的西服，中年男子们手里甩着没有中奖的彩票唉声叹气，只有独行的老人神色平淡，但他们毕竟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青春！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都在犹豫要不要复读，也许你逃过了高中，但后面路还有很远，面对无数个前行和再来一次的路口，你又怎么选择呢？

这时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城，可是我却分不出这夜晚的街道与省城流光溢彩的CBD有什么区别，反正每人都是行色匆匆！

既然总要行色匆匆的，那快乐地奔跑总是要强于撕心裂肺地冲刺吧，那还要纠结什么呢？自负而又自卑的我啊，你不总是自命非凡吗？等真到抉择的时刻，难道也要逃避后再去痛苦万分地神色匆匆吗？

我猛地扭头回了家，此刻原来的恐惧与纠结都已消散，只有不甘充斥着胸膛。我想自己也要神色匆匆了，但是那时候自己一定是笑着的。

我上了楼，又站到爸爸妈妈的门前，这次我没有犹豫，直接压下了门把手。

屋子里出奇的安静，但爸爸和妈妈坐在一起还是神色严峻。

我正准备开口，妈妈突然说话了：“儿子，刚才你爸有点失去理智，你别怪他……”

我看了看爸爸的脸色，他有些不甘，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注意到他脸上的皱纹，突然一阵鼻酸。

妈妈道完歉后爸爸接过话：“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打算复读？你考虑清楚其中的利害了吗，你准备承受更多的痛苦了吗，你能改正你那不健康的心态吗？”

这一次，爸爸又听到一声嗯，正欲说教我的时候，他又听见一句：

“这次，我很坚定。”

爸爸和妈妈都沉默了，我也没再说话，这次是妈妈先开的口。我听到妈妈说：

“那行，赶紧去睡吧，明天起早点，咱去看看去哪复习。”

我无声地笑了，妈妈也笑了笑。爸爸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去了卫生间。

哪有那么多豪言壮语呢？我想，只是想干一件愿意做的事罢了。窗外的明月已经把脸全露了出来，那一小角天空，如今是满片清辉。

今年的高考彻底结束了，我在心里念叨，明早，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