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清晨的码头总蒙着层薄纱似的雾。系缆绳的青石墩子浸着露水,摸上去像触到老玉的沁凉。我蹲下身系鞋带时,正巧看见半截麻绳泡在水里,须子似的随波摆动,不知是哪艘船遗落的旧时光。


卖早茶的陈伯端着竹匾过来,屉笼里的米糕还冒着热气。"今早潮水好,老郑头天没亮就撑船出去了。"他朝江心努努嘴。果然望见雾霭里浮着片柳叶似的影子,船尾的灯笼早熄了,倒像颗暗红的柿子悬在灰绸子上。


渡口的木栈道吱呀作响,惊起苇丛里的白鹭。它们掠过水面时,翅尖扫碎了倒映的朝霞,金红的碎光便顺着涟漪铺到对岸去。二十年前初来此地,摆渡的张叔总爱说:"江水是活的,你扔片叶子进去,它能给你驮到海龙王跟前。"如今张叔的渡船早换成汽轮,可他说话时喷出的旱烟味儿,仿佛还缠在生了青苔的旧桩上。


老郑的船回来时,雾刚散尽。船头堆着沾泥的渔网,五六条鲈鱼在竹篓里甩尾,鳞片映着朝阳闪银光。"今天碰到件稀罕事,"他解缆绳时神秘兮兮地眨眼,"在芦苇荡见着只绿头船,篷顶上晒着蓝印花被,船头老翁在补帆呢。"我们笑他定是遇见了水鬼,他却认真比划:"那帆布补丁摞补丁,针脚比我家老婆子纳的鞋底还密。"


正午的江水会变色。翡翠色渐渐染成老茶汤,浪花扑在礁石上,碎成满地滚动的铜钱。我常坐在观潮亭里看船来船往:运沙船吃水深深,货轮拖着黑烟尾巴,小舢板像水黾般灵巧地钻来钻去。穿绛红袈裟的云游僧曾在此歇脚,说每道航迹都是江水写的偈语,可惜凡人读不懂浪花的经文。


那天黄昏特别燥热,连江风都裹着苇叶的苦香。我帮着陈伯收茶摊时,看见老郑蹲在船头补网。橙红的落日卡在桅杆间,把他灰白的发梢染成金线。"年轻时在海上讨生活,"他突然开口,"见过比屋顶还高的浪,后来想明白了——"尼龙绳在他指间灵巧穿梭,"再大的风浪,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水,才是真菩萨。"


入夜后起了月亮。我提着灯笼去寻白天落在渡口的钢笔,却见江面浮着星星点点的渔火。那些光晕随着水波摇晃,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人间灯火还是银河碎屑坠入了江心。对岸飘来断续的笛声,吹的是《鹧鸪飞》,某个音符突然走调,大约是吹笛人被夜露凉了手指。


后来老郑真的不见了。有人说他去闽南寻年轻时相好的渔家女,也有人说看见绿头船载着他往入海口去了。只有那艘旧木船还拴在老地方,船篷里留着半坛喝剩的黄酒,坛口结的蛛网兜住几片芦花。


今晨大雾,我站在空船边发呆。江水舔着船底汩汩作响,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人呐,都是江心的浮木。"此刻雾里传来遥远的汽笛,惊飞的水鸟掠过水面,翅膀拍打的节奏,竟和三十年前母亲摇橹的声响一模一样。


暮春时接到老郑寄的明信片,背面印着鼓浪屿的日光岩。歪扭的字迹爬满空白处:"这里的浪头会唱歌,夜里枕着潮声睡,连梦都是咸的。"邮票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斑点,陈伯凑近嗅了嗅,斩钉截铁地说:"是海蛎煎的油花。"


深秋再去看那艘旧船,发现舱底积了层铜钱厚的细沙。拨开沙粒,竟露出半枚生锈的鱼钩,缠着几根暗蓝的尼龙线。这让我想起老郑说的故事:东海渔人会把誓言系在鱼钩上抛进深海,"他说这话时正修补浮标,"若是钓起百斤大鱼,那些誓言就会变成鱼鳔里的气。"


冬至那天,江水退得特别远,露出长满藤壶的旧锚链。穿胶皮裤的孩子们在滩涂上挖蛏子,他们的欢叫声惊起成群野鸭。我忽然看见浅水处有东西闪烁——是老郑船上的锡酒壶,壶身长满水藻,倒像是江水特意为它绣了件绿袄。


最近总梦见自己变成一叶舟。有时漂在月光粼粼的江面,有时卡在礁石间听水鬼唱歌。醒来推开窗,正望见启明星落在远山的豁口,像谁在黛色宣纸上点了粒银砂。江风送来早行船的马达声,恍惚间觉得那声音已响了千年,自第一片独木舟剖开水面时就未曾停歇。


前日暴雨冲垮了观潮亭的东北角。工人们清理残瓦时,在梁柱夹缝发现本潮渍斑斑的日记簿。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晨遇白豚随船逐浪,其声如婴孩嬉笑。"署名竟是摆渡的张叔,那个说江水会送信给龙王的老头。


如今我常坐在修补好的亭子里看江。运沙船依然沉重,货轮照样拖着黑龙,只是小舢板越来越少见了。新来的导游拿着喇叭解说:"古人所谓'小舟从此逝',体现的是道家出世思想..." 我悄悄退出人群,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栈道走向岸边。春潮正在上涨,江水漫过老郑的旧船,那半枚鱼钩在浑浊的水里闪着微光,像句未被说完的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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