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元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白居易《灵隐寺》
清月西斜,光晕迷转,杭城之外有一仙寺,名曰灵隐。
丹桂八月,花落一地,禅房之中燃有佛香,风随烛动。
有一白衣女子端坐屋内,只手捧茶,两眼无神,手边放一杵杖,想来是双目失明之人。
市有传闻,城中巨贾宁七小姐日日噩梦缠身,受心魔侵扰,于大唐天宝元年登山礼佛,之后长居寺中,带发清修。
中秋月圆,青灯古佛相伴,寺中梵歌响彻,山下灯火通明。
女子放下茶碗,手握身旁的佛珠,闭上眼睛,默念佛经,心静似水。
忽然,窗外大风狂做,树影缭乱,女子感到有物近身,却苦于眼盲故视而不知。
异动化去,门扉轻叩,女子定神起口:“可是送药师父?”
门上的响动即刻停止,女子继续道:“请进来吧。”
只听“吱呀”一声,有人应声而入,举手生风,一股浓烈的花香袭人耳鼻。
“秋眸施主,药送来了。”
来人声音低哑,不如寺里其他僧人洪亮明净,有一丝魅惑人心的不明意味。
女子听闻微愣,过一会儿才道:“小师父可是新来的?”
“女施主多心了,小徒本就是山上弟子,只是给施主送药的师兄下山看病去了,小徒暂且带他送药。”魅目微眯,眼波流转,站在女子身边的乃是一位白衣公子,生的清俏,俊美不似凡人,嘴角含笑端着药碗看着女子。
“如此多谢小师父了,”宁秋眸丝毫没有发现不对之处,只是礼貌的朝着这边笑了一下,“今后怕是要劳烦了。”说罢伸手去摸索白衣公子手中的药碗,却不经意触到了柔滑的发丝。
“这是……”她蹙眉,一双手停在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小徒是俗家弟子。”那公子凤目一挑,眼中尽是狡黠,补充道,“小徒名号素锦,因师尊道尘缘未了,所以一直带发修行,女施主不要见怪。”
“素锦?”
“是,自是小徒的俗家名字,乃有缘人所赐。”他笑意深深,将药碗交到看不见的宁秋眸手中,“施主快喝药吧,小徒一会还得去师傅那里复命。”
宁秋眸半信半疑的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吞咽着黑苦的药汁,将最后一滴喝进肚里后,她将药碗交给来人。
“叨扰了,施主早些休息,小徒告辞。”那公子转身便乘风归去。
次日,月微偏,一切如常。
“秋眸施主苦修于此,可是因为心结?”素锦将药放在木桌上,宁秋眸闻声,拿到碗的手一顿,接着不动神色喝完,仿佛是品味余在口中的苦涩似地扯出一个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居多,小师父又何必执与此问呢?”
“小徒昨日观施主面相,算出施主清修有阻,似乎尘缘未了,劫后还有一大劫,不知施主可否告诉在下是谓何事?”
“因果报应,轮回往生。秋眸自知罪孽深重,不求佛祖原谅,只求伴佛左右度过余生。”她将腕上佛珠握在手心。
“看来小徒没有看错,困住施主的,果然是情障。”素锦眼眸幽深,盯住秋眸的脸不放过一个表情,“至亲之仇,手足之爱,施主想静度余生,怕是难,难。”
秋眸猛的抬头,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感觉,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手一抖,褐色的陶碗在地上碎作两半。
“施主莫要惊吓,小徒只会做自己分内的事,不会多嚼口舌。”素锦淡淡的看着地上的陶片,道,“我且叫其他师兄过来打扫,女施主安心休息吧。”说完,推门悄然离去。
宁秋眸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一时回不过神来。
第三日,月缺一角。
“小师父对山下的是知道多少?”宁秋眸喝完药,用无神的双眼对上素锦在的方向,仿佛想从他的身上寻找着某种答案。
“不知施主说的是何事?”
“杭城之外三里坡的惨案……小师父可有听说?”宁秋眸整个身子都不住的颤抖起来。
“施主可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关己则乱,女施主不妨想好了,再一一道来。”素锦从容的收起药碗,不急不缓的道,“小徒先走了,明日再来。”
留下独自发愣的宁秋眸,素锦走出房门。
八月十八,天清月朗。
“小女乃杭城宁府三夫人苏氏之女,排行老小,是儿孙辈里唯一的女眷。”宁秋眸笑了一下,朝素锦道:“小师父无论知道与否,不妨坐下一听。”
素锦丝毫不推辞,坐在一边的木椅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微微一笑,倒沾上些谪仙的息质。
“家父家母从小对我疼爱有加,千依百顺,哥哥们也对我甚好,少不更事,觉得一切来得容易,不免有些恃宠而骄。
七岁的时侯,一日随母亲出游,回城之时忽然天降大雨,于驿亭躲避,巧遇一名十二岁少年,见他衣衫褴褛又际遇可怜,我和母亲便动了恻隐之心,收其为仆人,每日提供饭食常留府内。
那少年识字懂武,父亲见我喜欢得紧,便把他遣到我身边做书童使唤。我和他从小相伴,免不了日久生情,谁知被父亲发现,竟把他赶出了宁府。”宁秋眸说道这里,不免长叹一声,“若是当年我知道他心怀执念,便是死,也不会让父亲把他赶走。”
“过了三年,一日听闻新科状元登第,俸当今圣上之命赴杭城任知府,父亲差人拜访,才知道是他回来了,懊悔不已,连忙带我登门赔罪,他却拒不与我相认,还道早与当朝公主定下婚约,警告我洁身自好,休得攀高图名。”
夜色如水,寺中钟磬鸣起,十二响过,宁秋眸闭上眼睛,握起手中的佛珠念叨一会,随即对素锦道:“时候不早了,小师父快回吧,寺里的厢门要关了。”
“劳施主费心,小徒这就走。”素锦端了药碗,在踏出房门的时候又回头道,“女施主的故事我明日再来听。”
之后一日,宁秋眸坐于院中,差送饭的寺人拿一把木琴掷于房中,信手弹拨。
夜中,一袭白衣携碗而至。
“秋眸施主可是极爱抚琴?”素锦放下药碗徐徐道。
“以前常抚着玩,如今到了这清静之地,反倒静不下心来,长久如此,便荒废了。”宁秋眸执起杵杖从琴前站起,一步步朝素锦走来。
“自那日他拒认之后,爹爹一气之下便将我许给其它人家,然那公子却不知为何的了急病,几日就死了,换了几家之后仍是如此,一来二去,我便被认作有克夫之命,再也无人敢登门下聘。过了几月,父亲忽然听说此寺活佛灵验,有求必应,便带上我和娘亲一同上山礼佛。谁知在城外三里坡遭遇劫匪,那人将我父母杀死,我慌乱扯开其面纱,发现竟是他。”
“他把我囚于寺中,每日在饭食中下毒,让我失明。直到一日醉酒,我才从其口中得知,他原与宁家有世仇,我全家几十口人命早已葬于他手。”话到动情,宁秋眸竟毫无知觉的遗下一行清泪。
“秋眸施主可是在恨?”素锦执起放于胸口的一块方帕,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那是以前的事了。”宁秋眸苦笑,道:“我爹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是宁家对不住他。我痴爱他一场,他留我多活些时日,如此,也算还清了。”
“女施主这么想自然是好,可是怕知府大人不会这么想。斩草除根,狼子野心,施主可要小心才是。”
“多谢小师父提醒,陈年旧事,秋眸本不想在向人提起,小师父莫怪我多心,这事定要守口如瓶,秋眸有心却无力相助,倒是小师父万万要小心才是。”
八月二十,月遮半面。
月桂在院子里落了一地,禅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琴音,一女子双目无光用手弹拨急弦,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宁秋眸。
此时的她双眉紧皱,仿佛被魔所怔,琴声缭乱,曲不成调,两手不停的在琴上游走。
忽然“铮”的一声,弦断音破,宁秋眸停下手,这才发现十指湿冷酸麻,血流如注。
“秋眸施主的障,似乎越陷越深了。”素锦坐在木桌旁,隔着烛火看着双目赤红的宁秋眸,不动声色的道。
“引贼入室,秋眸自知罪孽深重,灭门之仇,怎能不报!手无缚鸡,若非大师救我,怕是连这毁目之毒都受不住!为人在世,苟且偷生,有何用!有何用!”宁秋眸发狠将琴砸在地上,双目流出血泪,“秋眸愿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一个仇人!”
“施主未免心太急,善恶有报,不到最后又怎能妄下定论?”素锦站起,走到宁秋眸身边道。
“善恶有报,善恶有报,”宁秋眸嗤笑一声,“那不过是安慰世人障眼法,只有事不关己之人才说得出。”
“知道施主的事,小徒就不是事不关己。若施主还嫌不够,”素锦执起她满是鲜血的食指尖,忽然张口含住,将刺目的红色一一吞下,然后便勾了唇角,“血肉相容,又怎会坐视不理?”道罢,在宁秋眸眉间轻轻一指,她即刻应声倒下。
“秋眸施主,秋眸施主。”
宁秋眸闻声迷糊的张开双目,还是一边黑暗。
“是送药的小师父吗?”她连忙从床上坐起,四处寻找杵杖,心里有些奇怪,对昨晚的记忆甚是混沌。
“施主,小僧进来了。”蓝色布衣的小和尚闻声而入。
“可是素锦师父?”宁秋眸觉得声音有些模糊,不由得问出口。
“小僧法号无为,是素锦前辈的师弟。”小和尚如是道:“今日送来一壶桂酿,望施主好生品尝。”
“酒?”宁秋眸好生奇怪,即道,“此乃佛门清净之地,小女虽带发清修但也算是半个出家人,这……怕是不妥吧?”
谁知那小僧淡淡一笑,又道:“大师说施主尘缘未了,此酿乃一位故人赠予施主,请施主收下。”说罢,也不多一句,便走出房门去了。
宁秋眸抚上那承着佳酿的玉瓶,发觉真有一股桂花香,忍不住小酌了一口。
窗外,新月如钩,悬于高高的青空之上,明如银梭。
忽然有些醉意,宁秋眸双颊红晕,支撑不住,不一会儿便覆倒桌上。
神游太虚,梦入襄君。
她看见大雪覆盖的山崖上匍匐着一只小狐,一位总角年纪的绿衣姑娘攀崖伸手想将其接住,谁知竟被此物咬破指尖,流血不止。
那狐狸通体雪白,不似凡尘之物,小姑娘将它托于寺中主持手中,嘱咐好生赡养,便于雪停之后下山去了。
“你这么漂亮,向上好的缎子一样美,不如叫素锦吧。”
回眸一刻,宁秋眸这才明白过来,这位绿衣姑娘,竟是幼年的自己。
大唐天宝三年,传闻杭城巨贾宁七小姐因清修有成受谪仙点化,飞升入天,道行圆满。一时间,其寺灵隐香火鼎盛,成为修道圣地。
同年,宁府三里坡外惨案告破,犯人乃当时杭城知府金科状元王成。当今圣上亲自审问此事,将其削为平民,与公主解除婚约,行笞刑,于午门之外游街斩首。
市有传闻,行刑之日有人路遇一白衣道姑,此姑双目清明,神貌酷似宁七小姐。听传众人皆道大快人心,不由在口中吟道:
“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我佛慈悲,功德圆满。”
随后拂袖而去,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