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荆襄一带，你可能会不知道襄阳知府大人是谁，可能不知道刚从京师下来的宣抚使大人是谁。这都无妨，但如果你说你不知道襄阳陆家，不知道陆家家主，陆党执牛耳者，当朝文官之首，一代名相陆青庭陆老，那么别人看你的脸上，妥妥印着四个大字:孤陋寡闻。

襄阳陆府，东厢房。

“一斤红尘一斤笑，满心江湖满心痴。大哥我走了，不必挽留，你我兄弟二人，这家主之位谁来坐都无妨。至于前些日子乱嚼口舌的清客哈哈，大哥也许还能在大黑二黑的碗里找到些许口舌残余。大哥我性子跳脱，是万万静不下心来处理那些狗屁倒灶的家族事务的。谁说世家子就得你死我活？这次这皇家的脸皮啊，我是打定了哈哈。只是我这孑然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兄长，珍重。”

陆抗坐在案前，案上的蜡烛只剩下短短一小节，被烛泪淹没成一摊。陆抗眼神复杂地捻开案上的信纸，刚毅的脸上露出丝丝无奈的神色。陆抗向四周扫了一眼，果然小弟平日里爱不释手的盘龙玉，空山镇纸，玲珑菩提手串都放在案几旁没有带走，只有床头前的墙上，少了一物。

陆抗站起身，向着城门方向背手伫立了良久，只是一声轻叹。“小羽，你这又是何必呢。”

陆抗凝滞，倚在城门上，不禁想起的那消失的墙上之物。

那是一把刀，定是谈不上绝世，是个不成名的民间铁匠铸的，无人知晓其姓甚名谁，也不晓他是否还在世，甚至除了陆抗陆羽，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把刀为什么会挂在陆家的墙上。

陆抗知晓，陆羽要去做些什么，可他也有些猜不透，刀龄十八载，陆羽如今二十有三，十八载都过了，那事在陆羽心中竟却不从淡化，而陆抗早已抛之脑后。只有陆羽持刀而去的那一刻，回忆如潮水般涌出，陆抗只能由他，却无可奈何。

城北一百里，黄沙漫延，狂风四起，一人一马一刀，似是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中飘摇。

人便是那陆家二公子陆羽了，一副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只一剑眉，狭长的一眸，勾勒的满满的都是英气与傲骨。

唇启，声线沙哑，“没办法，大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事，十八载了，不必担心。”话中却是有些一丝寒意，凝了这城外寒风。

寒风携卷着残余冬意。

京畿，朱红色的盒子里向来不缺少故事。莫说在嫔妃的宫里听见过凄厉哀嚎，莫说砖瓦之上有斑驳人影，更莫说哪口井里又多出了具宫女尸体。在这个天下法令所出之地，阴谋中最适宜夹杂着性命。

当今那位极为重视京畿守备，于是皇城内除了四门守卫，连以前只是用来镀金的起居郎一职，也变成了门槛极高，十分要紧的肥缺。一改前朝起居郎的文弱书生形象，现在的起居郎一个个都是龙行虎步，目露精光。到了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居方寸间驾驭宇内，还是在盒子里圈地自禁。

漏声移，深宫夜半。

夜已经深了，有些事恰恰适合在这样的夜里策算谋划。

宫闱深处，一名穿着常服的中年男子坐在锦绣山河屏风之后，玄衣玄袍，玉带金缕。即便是衣装不显得华丽非常，可仅仅是端坐在椅子上，也显出一种天潢贵胄的气质和不怒自威的威仪。中年男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上的一块块木牌，上着文正成忠端定等二十四文谥。可是自先皇以来，莫说文正成忠这些上谥，哪怕是节义靖穆这样的中谥也颁得级少极少。

“铁塔，你说我还是给那陆老儿颁个上谥合适呢。还是颁个下谥恰当呢？”

人如其名，中年男子身后矗立着一尊铁塔似的人物，一双大出寻常人不少的手掌背在身后，不似普通起居郎青衣青衫宽袍广袖的文士打扮，铁塔衣着的起居郎官制反倒被绷出了一种独特的武士气质，也不觉得不伦不类。

“卑下不敢妄议。”

“哦？十八年前你去搜查首辅门第的时候胆子可没这么小啊。”中年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打趣道。

“卑下惶恐。”

“你看看你，嘴上说着惶恐，可是你脸上哪有半点惶恐的样子？说说吧，手刃一品诰命，首辅发妻是什么感觉？”中年男子语气轻佻，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直让人心惊肉跳。

铁塔仍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铁塔是皇上的一条狗，皇上让咬谁，铁塔就咬谁。”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这普天之下的百姓，便是我刘裕牧的羔羊，这满朝文武，便是我养的忠犬。”男子脸上的表情猛然变得狰狞，在气死风灯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扭曲。“可是啊，有的狗不但不听话，还痴心妄想着要牵着主人家跑。陆青庭啊陆青庭，你用朕年幼无知为由把持朝政的时候，可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次风波居然还有这么多人为你求情，告老还乡？真是便宜你陆老儿了，好好好，都是乱臣贼子，你们这些人，我要给你们一个最下等的恶谥！”

男子突然冷静了下来，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这天下，终究还是我刘家的天下，一个家族再兴盛，也不过是无根之萍，昙花一现而已。”

“皇上圣明。”

男子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许久，默然无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