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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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高考查成绩的日子,和我预料中的一样,考得很差,可以说是我整个高中生涯以来考得最差的一次了——离本科线还差三分。这意味着我没有考上大学。失落的情绪像影子一样纠缠了我一整天。我不甘心自己多年辛苦努力的学习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当我知晓成绩那刻起,除了伤心失落之外,一种要不要复读一年的想法悄然心上。

当我把我这一想法如实告诉父亲时。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躲到墙角,默默地点燃一根香烟抽了起来。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母亲长年生病,身子一直不舒服,只能做一些家务活。家里的收入只要靠父亲在工地里做些小工,一天一百五十块钱的样子。可是前几年,父亲一不小心从工地上的高处掉了下来,将身体摔残了,从此就干不了重活了。只要一用力,心口就疼痛不已。大概是因为父亲是从他的工地上摔下来的,老板出于某种责任仍然用了不能用力的父亲,给他安排了一些手上的活计。当然工资每天也减少了五十元。

当我告知父亲,复读的学费是一万元时,父亲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父亲是真的发愁,一根香烟接着一根香烟地抽,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屋子里安静极了,是我从未遇到过的静,像梦一般静谧,只有灶里的枯枝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母亲如我一般地颓废,坐在柴火堆旁,默默地看着灶里的火。柴火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色看起来要比平时好很多,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父亲终于发话。他把手中已经燃尽了的烟蒂狠狠地摁在水泥地上,深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来自五脏六腑的一股浊气。

“一万块钱,对我们家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也不是拿不出来。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读书究竟有没有用?且不说你考上考不上的事,就算你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大学四年还要读吧,读完之后呢,就一定能找到工作吗?就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吗?也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己也长了眼睛,你看看浩宇和大壮,一切就明白了。”

大壮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中考之后就没再继续读书了。他先是在一家早点店做学徒。做了半年学徒之后,听人说珠海那边生意好做,于是义无反顾地只身一人去了珠海,开了一家早餐店。一年的时间,他就带了四十万的现金回家了。浩宇是我们家的邻居,比我要大五六岁,我平时都喊他浩宇哥哥。他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偶像,他读书很厉害。从小学到高中,几乎都是班级前三名。高考也是顺利地考上了南方的一所211大学,是我们村目前为止出过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可是,他大学学的却是一个冷门专业,毕业之后迟迟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外面吃饭、租房等消费都挺高的,他索性就回家了,在家专心考研。村里人可不管他是不是在考研,只认为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还不出去工作,就是在家啃老。一致都认为他读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很显然,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这一正一反的例子摆在那里,父亲显然是不希望我继续读下去了。对他来说,一个人读再多的书不如学一门手艺管用。

看着我站在那儿半天不说话,父亲看了我一眼,大抵还是看出了我想要复读的念头。于是继续劝说道:“当今文凭不值钱了。一个大学生出来也不过一个月三四千块钱,你随便学个手艺,再能吃点苦,一个月万儿八千的都是有可能的。你咋就这么死脑子呢。”

我承认,父亲说的都是实情。可是,我就是想读书。即使读不好书,我也想要读书。我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最终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妥协了。

“只此一次,你考上考不上,都是命了。”

2

复读班是在离家三十多公里的一个镇子上。在交完学费的当天,我们就被安排住进了学校的宿舍。这里的宿舍一般都是六人间的,凑巧的是,给我安排宿舍时,六人间的宿舍已经安排完了,于是我便被安排进了四人间。我们四人间的宿舍面积要小一些,不到二十平的样子。只能放下两张叠起来的床,一个大柜子(给我们用来放行李的),一个小桌子,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里我认识了其他的三个小伙伴。一位是方雄,比我们都要大几岁,听他说,这是他第四次复读了。毕竟是比我们年长几岁,他比我们看起来也更成熟稳重些。他一直对复旦大学有比较深的执念,用他的话来说,不考上复旦大学便一直考下去。他的努力还是有效果的,这几次高考,他的成绩一次比一次考得好,但是距离复旦的分数线还是有很大的距离;另一个长得胖胖的同学,我们都喜欢叫他小胖。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完全是被他父亲押过来的。他对念书什么的一点心思也没有,今年高考的成绩也是一塌糊涂,不到二百分。他的父亲经营着县里几家酒楼,在做生意这一块是相当成功的。可惜的是,他的父亲只有小学文凭,这也一直成为他父亲心中的一大遗憾。所以,他发誓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把他的儿子,也就是小胖送进大学的大门。小胖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自己也没有多少主意,他父亲说啥就是啥,他从不正面违拗他父亲。但是他仍旧我行我素,该不念书时仍旧不念书;还有一个很高且瘦的小伙子,我们习惯叫他“竹竿”,他是追随他女朋友来这里的。对于复读这件事,他自己是没有多少想法的。因此,也就从未认真对待。

开学的第一天,上的第一堂课是班会课。班主任首先简单地做了下自我介绍,他姓刘,我们在背后都叫他老刘。老刘站在讲台上,用他多年练就的在课堂上抓做小动作的同学的犀利眼神缓缓地扫过了在座的每一个同学的脸。面对我们这群高考的落榜生,此时人生的失意人,他的脸上不仅没有流露任何的同情,反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暧昧,让我无法琢磨他对待我们的真实态度。

“首先恭喜各位,拿到高四一年深造学习的机会……”

说这句话时,尽管他努力地表现出面无表情,但还是让我捕捉到了他的嘴角稍纵即逝的微微翘起。这个微小的动作,显示出了对我们的轻蔑。这个“我们”里面当然也包括了我,这使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被人轻视后的恼怒。

之后,他长篇大论地说起了他的规矩:无外乎是在课堂上不能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男生不许打架,尤其是打群架的,一旦发现,所有人全部开除。女生不能化妆上课。男女之间不能早恋。这些话我们的耳朵里几乎听得起茧子了。

最后,他还霸气地套用了电影里的一句经典的台词。

“在这里,我的规矩才是规矩。违反我的规矩的人让你们父母领回家。”

说完这些,他开始点名了。当他念到“方缘”的名字时,一个模样颇为清秀的女孩子有些羞涩地站了起来,答了一个“到”。此时,坐在我座位旁边的“竹杠”显得异常的兴奋。他一脸堆笑,不断地向我挑着眉毛,小声地说道:“她就是我的女朋友。怎么样?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我迎合地点了点头,竹杠显得越发地得意起来。

“那个同学……说你呢,对,对……说的就是你。你给我站起来……”

果然老刘是出了名的“眼尖”,一下子就抓住了正在跟我嘚瑟的竹杠。老刘手里捏着花名册,走下了讲台,走到了竹杠的身旁。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估计老刘正愁没人站出来给他“杀鸡给猴看”呢,碰巧竹杠主动送上门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老刘厉色问道。

“马……马涛。”

老刘嘴里念叨着马涛的名字,低着头在花名册上找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抬起头看了马涛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马涛,高考考了364分,怎么,你还挺得意的是不是?”

马涛被他这么一说,就连耳朵根都红了起来。这时,我注意到坐在前排的方缘坐在座位上,头一直在往下低,似乎是想要低到土里一样。她的脸比马涛还要红,像一颗熟透了的柿子,就要从里面胀满出来了一样。那一节课,马涛是站着上完的。

下课铃一响,老刘腋下夹着书刚一走,马涛就恢复成没事人一样,坐在座位上,将脚高高地翘到课桌上。嘴里骂了一句:“妈的。”

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的铃声“当当”地响起来,意味着我们来这里的第一天终于算是结束了。我回到宿舍时,小胖和竹杠已经先我一步回来了。小胖坐在单人床上,嘴里叼了一根牙签,手里拿着个游戏机,正聚精会神地打游戏。竹杠很明显,对白天老刘拿他开刀立威的事情耿耿于怀,坐在小胖的斜对面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小胖只顾着自己打游戏,丝毫没有理会竹杠在说什么。竹杠说着说着,也就渐渐没了劲。当他看到我回来时,眼睛里立马又来了精神。他是在庆幸自己终于又找到了一个聆听者吧。

“杜子明,你可算回来了。”

看到我,竹杠显得格外得热情。

“干嘛?”我有点狐疑地看着他。

“都看到了吧,老刘是个什么玩意。哥们我,今天算是为了你们铺路了。这接下来的一年,在他手里,我们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哦。”

说着,他又把二郎腿高高地翘了起来。

我去澡堂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可是,在宿舍里仍然没有看到方雄,不禁好奇地问道:“方雄呢?”

小胖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地继续玩着他的游戏。竹杠倒是有点反应,他大手一摆,满不在乎地说道:“管他的呢?”

3

很快就到了十一假期,我们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与高三相比,我们所谓的“高四”,除了同样忙碌之外,更多的是心态上的变化。最为明显的就是焦虑,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虽然离来年的高考还有二百多天,但是一种害怕再次失败的压力一直环绕在我们的身旁。我似乎是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感受了。在一件曾经失败过的事情面前时,我们已经很难找到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了。

小胖是在十月一号的头天夜里,下晚自习之后就被他父亲开来的私家车接回家了。竹竿是在十月一号的上午,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坐出租车走的。宿舍里只剩下我和方雄。这个十一假期,我原本是打算和方雄一样,不准备回去的。回家的路毕竟还是有些远的,我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多做几套模拟题,也省去了舟车劳顿之后的疲劳。可是下午,两点多钟,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母亲想我,让我回家。是完全不容任何商榷的口气,且是说完就挂了。我知道,我违拗了父亲的意志选择来这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县复读班复读,父亲对我一直心存不满。我之所以能够如愿以偿地来到这里,就已经是固执的父亲做出了一次巨大让步了。他自然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所以我也不希求父亲能对我说些什么温言软语的。之所以这次放长假不回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回去面对父亲那张冷峻的脸。

可是现在父亲打来了这样的一个电话,我就算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挂掉电话之后,我立马收拾起行李来。所谓的行李,不过就是满满的、沉甸甸一大包复习资料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舍不得打出租车回去,只能在公共汽车站点等候。等了将近四十分钟,开往我们镇里的汽车才缓缓驶来。大概是放长假的缘故,车子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各色人等。一路颠簸着,终于在天色蒙蒙黑的时候赶到了我们镇里。

从镇汽车站回家,我至少还有五公里的路要走。没有公交车,也没有自行车,我要靠自己的双腿走回去。那是一条很长的路,路两旁全是庄稼,附近没有一户人家,也不见一星半点的灯光。这条路,我很熟。我的初中就是在镇上读的,初中整整三年我都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行到一半时,路上有一个很大拐弯。拐弯处立有一座快要倒塌的白塔,它的存在遮住了从此开车经过的人的视线,因而也是事故易发地段。至少已经有四条生命在这里丧失了。白塔前面种了几棵槐树,一直有传言说是有人曾多次在白塔前的槐树下看过几条游魂。上初中的那几年,即使是在大白天,我打这里经过时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即使是现在,每次从那里经过时,我仍然会寒毛直竖。

当我从这里经过时,天已经黑透了。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先是在心里默念背熟了的古诗词,再是数学公式,即使这样,我仍然感到害怕。总感觉到那些槐树下站了一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它们在黑暗中一明一暗的,像是人在呼吸一样。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别无选择。我的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壮着胆子从那里经过。一丝灯火亮起,我确实看到了那些人传言中的“游魂”,就站在槐树下。我的心里一惊,大声叫了出来,准备拔腿就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是父亲的声音。车头灯被打开,我看清楚了,站在槐树下的确实是父亲,他的手指间夹了一个烟头。

“电瓶车快没电了,也不敢再开远,也不敢一直开着灯。”

看我吓得脸色铁青,父亲第一反应不是责备我胆小如鼠,而是有些歉意地向我解释些什么。父亲一直骑着这辆电瓶车去城里的工地上,车子的电量也只够他来返。想来父亲也是下班没多久,一下班就过来接我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还以为父亲一直在生我的气呢。

父亲将烟头扔在地上,走过去,踩在烟头上向我走来。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已经把我压得有些驼背的书包,我有些感动了,想要说些什么时,父亲甩下了一句:“是你母亲让我来接你的。”我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再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做好了一桌菜等着我们了。才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母亲,当我再次看到母亲时,发现她变得越发的苍老了起来。尤其是她看到我时,脸上流露出微笑时,那眼角的皱纹像密密麻麻的水纹一般叠加在一起。在家里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身子也瘦了许多。从稍远处看去,母亲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中年妇女,而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看到母亲这副模样时,我的泪水差点一下子就滑落了下来。

桌子上都是我爱吃的菜:粉丝肉圆子汤、红烧排骨、蒜苗炒肉、韭菜香干……在学校里,我们吃的都是公共食堂,即使打一份肉菜,可真正到碗里的肉却真没有几块。而且食堂里的菜不是咸得难以下咽,就是淡得跟喝白开水一样。说实话,我确实馋了母亲这些拿手菜好长时间了。当我夹起一个肉圆子放入口中时,一股温馨的暖流由舌尖蔓延至全身。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最终还是无声地滑落到了我的碗里。母亲眼含泪光,一直用恋恋不舍的目光注视着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头。父亲也不吃饭,坐在靠墙的板凳上,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他的烟,仿佛有满腹心事一样。

“大小伙子,哭什么哭,也不知道丑。”父亲弹了弹烟灰,吩咐道:“既然回来了,也不急着复习这一天两天的,有空多陪陪你母亲。”

4

国庆放假回来之后,时间像是骤然加快了似的,在一日接着一日中,白天变短了,黑夜变长了,天气也由溽热变得寒冷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一股冷空气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昨天还是穿短袖短裤的我们,今儿就不得不穿起长衣长裤来。好多同学都被这股冷空气袭击得手足无措,纷纷中招,流感就在我们班兴盛起来。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本来就被繁重的学业压得晕头转向的我们,此刻又被流感搞得更加憔悴、无力。上课的时候,还能勉强支撑不让自己的身子倒下去。可是,下课铃一打响,我们就像是空旷平原上刚长成的一群小树苗,被一阵大风成片成片地刮倒了。

这期间,小胖和竹杠因为一些小事发生了争吵,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他俩甚至动起了手来。现在他俩已经变得老死不相往来了,不管是在宿舍里,还是在教室里,两人相见时,不仅不说一句话,还分别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声。看他俩的架势,很有可能再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

方雄作为我们的老大哥,也不幸被这流感击中。即使他头脑发昏,鼻涕直流,仍然不肯放松学习,休息一下。依然是我们中第一个早起的,最后一个回来的。在我们中,他本来就是学习成绩最突出的那一个,却仍然那么努力,只因为他的心中有一个宏大的目标——复旦。正是这两个字,支撑着他复读了第四年。说实话,我也挺被他这种执着的精神感动的。

星期天的下午,方雄终于支撑不住了。那是我破天荒地第一次看到他天还没黑,就从教室回来了。那时宿舍里就我一个人,小胖和竹竿互相看不顺眼,因此也不愿在待在一个屋檐下。我看到方雄回来时,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理我,只是一人默默地脱了衣服躺在了床上。我觉得事有蹊跷,赶紧过去看看。他的脸通红一片,像是在火堆旁烤着一样。我伸手一摸,果不其然,额头烫手。我再喊他时,他的嘴里也只是咿咿呀呀地说着一些胡言乱语。我当时就意识到他可能已经被烧糊涂了,连忙就将他送进了医院。去医院一量体温,才发现他已经烧到39.5度。他这往医院一趟就是半个月。

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六,仍然是下午。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去医院看他时。他的左手在打点滴,右手仍然拿着英语书在那背课文。看我进来时,他把课本放在床上,冲我笑了笑。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学习压力也颇大。我们一块聊了会天,突然就聊到了如果这次还没有考上复旦呢?难道你还要复读第五次吗?听我这样问,方雄沉默了。其实这句话,也是我自己在问我自己。如果这次还考不上,怎么办?先别说对不起父母了,就是连我自己都对不起。

方雄的眼睛看向窗外。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冬天到了,树上的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站了几只黑色的鸟儿,不停地扭动着小脑袋,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叽叽喳喳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不考了。”

方雄的眼睛一直看向窗外,直视着那个光秃秃的树枝。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砸向了我的心里。四年,已经整整四年了,方雄要是去读大学,这会已经走向了工作岗位了,成为某个城市一隅的白领了。执着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要看看执着的本身到底有没有意义。这是我国庆回家,浩宇哥哥对我说的话。我还曾向我提出过我的疑惑,我们这样努力学习的意义到底在哪里?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大学毕业之后能够找到一份轻松的工作吗?这句话像是问住了浩宇哥哥,他思索了片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无数遍。在现今这个环境下,国人都是功利性的,凡事做之前一定是要看回报的。就像我们的考试一样,不考的就不学。考上大学也就是为了找到好工作。所以像我这样的,即使考了一个好大学,但是没有找到一个好工作的,仍然是一个失败者。人们为什么这么看重高考,这几年,我才渐渐有所懂得了。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考大学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情。只要考上了,一切都会好的。可是这个世上哪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事情啊。考上大学也仅仅只是你的开始而已。是你万千人生道路中的一条,是因为你选择了它才去坚持的。人生需要的不是一次彻底的努力,而是需要持续的、不断的努力。

浩宇哥哥说的这些话,我会一直记在心中的。

5

春天到了。阳光变得暖和了,柳树也抽出了新芽。一模的成绩也出来了,我的分数已经达到一本线了。就在我欣喜之时,另一件困恼我的事情也来了。我想我是恋爱了,喜欢上了隔壁班上的一个女生。一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在心里无声无息地生长起来。甚至至今,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晚自习也是有课间休息时间的。我就是在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时间里遇到她的。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国庆节放假回来的一个晚上。那天我的心情有些苦闷,一个人转到校园一个少有人去的亭子边散步。经过一个小亭子时,意外看到一个女生背靠在柱子上,两耳都塞上了耳机,正闭着眼睛听歌。我不知道她听的是什么歌,当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时,我看到她的脸是恬静的。一小股夜风吹来,掀起她额前的刘海,她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像一个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她的目光注视的是遥远且深邃的夜空,一轮孤月嵌在上面,孤清且冷艳。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也牵动着我的心跟着轻轻颤抖。

她在那里听着歌看着月亮,我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间看着她。只觉得此时此刻的时光十分美好。

此后,几乎每节晚自习课间休息的时间,我都会来这里,而她也大多数时候都在那里。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是和另一个女生相约而来。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就只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我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很踏实了,在这艰难困苦的高四生活中获得心灵上的极大慰藉。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的画面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随时随地的,只要大脑稍微一放松,她的模样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有时是在黑板上,有时是在试卷上,有时是在宿舍的天花板上,甚至在我喝水的杯子里都有过她的身影。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如猫挠一般。我开始变得贪婪起来,想要和她更多地见面。我抓住一切时机地制造和她偶遇的机会,但每次都只是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而已。近距离地接触她一下,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这样我似乎具有了极大的能量。我总是这样贪婪地从她的身上汲取着能量,而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能量有一天会反噬过来,差点将我毁灭。那是四月,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做题做到头发晕的我出来散步,像以前无数次想要遇见她时一样,来到了那个小亭子间的小树丛中。我只是在碰运气而已。这样的运气屈指可数。果然,她并不在那里。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那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立马意识到可能是她,心里掠过一阵欣喜。就当我鼓起勇气,向那个小亭子走去,想要与她认识时,此时的亭子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心心念念的她,另一个是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他们十指相扣有说有笑地走进了那个亭子里。我的内心一阵慌乱,在他们没有发现到我时,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躲了起来,像一个人人喊打的偷窃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里,并且一直在那里。看着他们,十指相扣,背靠背听着歌,说着一些悄悄话,看着那曾经是我的遥远且深邃的夜空。我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幸福的,一如我见到她时那样。我在那里躲藏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们手牵着手离开了那里。我鬼使神差般跟着他们走,直到看见他们在街边打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我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大街,仍由五月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不知为何,我感到全身冰冷。

6

我的能量源消失了,湮灭于寒冷、冰凉的黑夜里。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异常地低落,情绪也变得烦躁起来。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渴望独处,总是一个人寻觅一处安静的场所,慢慢地自我调节,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躲在暗处默默地舔舐伤口。

尽管这样,我还是与同学发生了摩擦。竹竿和同学玩闹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我的书桌上。伫立在桌面上如同两座小山的书,轰然一声倒塌了。尽管竹竿已经道歉了,并帮忙将掉落的书收拾起来,我还是冲他发火了,声音之大令整个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也令我自己感到吃惊。竹竿像是石化了般,手里拿着两本书立在那里。他大概也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好脾气的我,今天会突如其来地发这么大的火吧。

方雄毕竟比我们年长几岁,看出了我这些天不太正常。在一天晚上下晚自习的路上,他追上了我,问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那件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的“暗恋”,我本想将它像吃进胃里的食物一样——烂在肚子里的。可是那样郁结的情绪压在心头实在是太难受了,它需要寻找到出泄口。于是,我便将向方雄说起了那件事。

他听后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我走了一段路。随即,拉住我,在路边坐了下来。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对复旦大学如此执着吗?”

我不明白此刻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因为和一个女生的约定。”

听他如此说,我显得有些惊讶。方雄告诉我,那个女生是他的初中同桌。他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一起学习,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一起看电影。他会看她看过的书,会去她去过的地方,反过来,亦是如此。后来,他们如约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虽然不在一个班上了,但他们依旧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并约定好一起考复旦大学。可是天不遂人愿,高中三年,女生的成绩越来越好,可他的成绩却一直徘徊在一本线上下,无法再进一步。最后,女生成功考上了复旦大学,而他却只考了一所普通的本科院校。女生说她会等他的。结果,他一考就是四年,女孩都已经大学毕业了,而他依然没有考上复旦大学。现在,维系他一定考上复旦大学的那根线也已经断了。女生在去年年底已经结婚了,他也是最近才得知这一消息的。此刻,他的脸上也是阴雨密布的。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了许多,面对着街对面那盏路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刚开始知道她结婚这件事时,心情也和你现在一样。可是我又能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能力考上(复旦)。人生很艰难,现在很难,以后会更艰难。我很喜欢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写过的一句话:当你穿过暴风雨时,你也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释怀。且随它去吧。”

我将脑袋深深地低下,尽管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释怀。

方雄站了起来,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你一个人再好好地冷静下。我相信你一定是能够处理好的,眼下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希望今年我们都能考上。”

我冲方雄感激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调整好心态的。

7

进入五月,时间像是按下了加速键一般,拼命地往常奔。随着高考的逐渐临近,我们变得越来越忙碌。紧张的气氛在整个学校里蔓延。即使是那些平时不怎么学习的学生也开始着急起来,在教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竹竿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学习变得异常刻苦起来。一问才知,如果他今年还考不上大学,他的女朋友就要和他分手。果然,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竹竿不仅在课堂上认真记笔记,课后也会拿着不会做的习题请教我和方雄。小胖大概是被这股浓烈的学习气氛所感染了,已不再玩游戏机了,整天地跟着我们上课、做题、写试卷。

我们换了一支又一支的笔,写满了一本又一本的本子,做完了一套又一套的试卷。每天就是睡觉、做题,精神异常紧张起来。课堂上,老师讲课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老刘在讲课之余,还会穿插说几句像“不苦不累,高四无味;不拼不搏,高四白活。”“现在你们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是你们以后就算拼了命也想要回来的地方”这样的话。

“累,累,实在是他娘的累啊。”小胖在宿舍里做题做到了怀疑人生,他把手上一把厚厚的试卷扔向半空,雪花般的试卷飘到了宿舍的各个角落里了。

“我们做这些试卷到底意义何在?”小胖奔溃大哭起来。

竹竿抬头看了眼小胖,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嘴巴蠕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我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稍作停顿下,就继续做题。方雄连眼睛皮都没有抬,只摔下一句:“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做的,只要你觉得就行。”

小胖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满宿舍地收拾起他扔掉的试卷。

到了六月,小胖和竹竿越来越不自信,甚至在心里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方雄看出来了,拉着我们一起吃了顿饭,鼓励我们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至少不能做逃兵。尤其是“逃兵”这两个字,他说的声音异常响亮,而且是看着小胖和竹竿说的。小胖和竹竿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随即两人都发誓一定会去参加高考的。

那一天终于是来了。上午考的是语文,除了作文题有些奇怪外,其他的都还算正常。下午考的是数学,那才是如同噩梦一般。那天的下午,天气异常的闷热,一场大风暴呼之欲出。我们的汗衫都湿透了,教室里只有几只略显老旧的吊扇在吭哧吭哧地转动着。

在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拿着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头上的汗珠悄然滚落下来,将试卷的一角砸湿。随着我不会做的题越来越多,我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起来。这周围如同窒息般的寂静将我紧紧地包裹其中,仿佛置身于洪水之中。

这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小胖和我是同一考场,他突然从考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拼命地挠着头发,大吼了一声:“我不会啊,我不会啊,我一题也不会做。”随着小胖被清出考场,教室里又一个学生奔溃了,站起来一把就将手中的试卷撕成两半。监考老师立马跑过来制止他。

很快考试就接近尾声,我还有一半的考题没有答出来,我的心态也游走在奔溃的边缘。考试结束的铃声突然打响,我的心也跟着一颤。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今年的我注定是考不上了。

考试结束后,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失声地大哭起来。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的那些苦,熬过的那些夜,做过的那些试卷,我心如死灰。或许我早该认命,如父亲所言我确实不是读书这块料。我后悔死了自己当初的固执,也许,我应该听从父亲的意见去学个手艺,而不是跑到这里重复一遍自己的失败。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父亲说他有事不能来陪考,我只能一人在考场附近租了间宾馆。父亲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想必是想问我考得怎么样。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有点愧对父亲,甚至就连父亲的声音我都不敢听。

我连忙擦干眼泪,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下自己此刻的心情,才接起父亲的电话。

“怎么才接电话?”对于我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父亲似有些不悦。

“哦,刚才不小心睡着了。”我支支吾吾道。

父亲在那边大概是听出我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只是沉默了下,也没有揭穿我,也没有问我关于考试的任何问题,只是嘱咐我不要忘记吃饭,好好地睡一觉。

如果不是电话及时地挂断,我想我也许会再次地哭出声来。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自己没用。数学考试考砸了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我努力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迎接接下来的一天的两场考试。

第二天开考前,小胖的座位一直都是空着的。他最终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当起了逃兵。当试卷发到我的手里时,我已无暇多想,集中注意力答起题来。

当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时,我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下了。当我前脚刚走出考场时,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一样。电话接起来,那头的父亲没有一句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立刻打车到医院来,你母亲住院了。”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母亲怎么了,电话就挂断了。随后,我的耳朵里出现一阵长鸣声,经久不息。

8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里。对母亲的情况一无所知的我,急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在手术室的四周到处寻找父亲的身影,终于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父亲的背影,确确实实是父亲的背影。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都是人高马大的形象,他可以扛起一百多斤的稻子健步如飞。只是在那个初夏的傍晚,父亲的背影在医院长廊的阴暗处显得是那么的瘦小、单薄,如同狂风中摇曳着的一棵小树苗,与我记忆中高大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父母亲已然开始迈向了年迈的行列。尤其是自上次父亲从工地上摔下来之后,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地衰老下去。

我走到了父亲的背后,轻轻地喊了一声:爸。

父亲的背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此沉默了三四秒钟之后,父亲才艰难地转过了身来,看向我的眼睛变得游移不定起来。我发现了父亲的眼睛通红,像是已经哭过。可是面向我的时候,他依旧表现得很坚强,如同一座巍峨的建筑。

“你来了?”

“来了。”我也尽量表现出坚强来。

“考完了?”

“考完了。”

父亲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考完了,就不要再想了,随它去吧。”

我狠狠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了。数学考卷上的一半空白页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面对着那份空白,我显得是那么的渺小与无力。或许这就是人生。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使自己哭出来,来增加父亲的烦恼。

对于母亲的病情,我很想问一下父亲,可是我又不敢问。我怕问出来什么东西是我所不能承受的。我又自欺欺人地这样想:只要我不问,事情就不存在,母亲就什么事情也没有。

“回吧,去手术室的门口守着去吧。”

在回去的路上,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喊住了父亲。

“爸,妈……妈生了什么病?”

我每说一个字,心就跟着往上提一点。

“乳腺癌。”

这三个字,父亲大概在心里已经排练上百次,甚至想了上百种跟我说的方式。可最后,统统作罢,只是从牙缝间简单明了地挤出了这三个字。

一听有个“癌”字,我吓得倒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癌”字几乎等同于绝症,这意味着我在不久的将来将要失去母亲,是永远的失去母亲。

我用力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页一页地翻过。每翻过一页都牵扯了我的心一下,直到将我的心撕扯出无数个碎片出来。我甚至有一种绝望般的窒息感,全身软绵绵的,如同被抽去了脊髓一般。就在我快要站立不住倒下去的时刻,父亲的大手及时地向我伸了过来,把我拉住。

“儿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走下去,爸爸和妈妈永远站在你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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