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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街上的人们都面带喜色，一个个神采飞扬，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我家的氛围却差到了极点。我天生乐观，又是小孩子，并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然而，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又不得不在表面上装作忧心忡忡的悲伤样子，装得久了，自然而然影响了内在，竟然真的悲伤起来。
娘每天去喂猪的时候，总是呆呆地立在那里很久，心里一遍遍祈祷着老天开眼，让这些肥猪们赶快好起来，却总是事与愿违，肥猪的食量不断地减少，蔫了一般，娘的眼里便涌入了更多的悲戚和无奈。
我想，为什么人们都希望万事如意呢？因为这自然是不能的，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外物运行都有自己的客观规律，且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所以这本就是人们的一厢情愿，而非真正的现实准则。
此刻，求天告地显然是无用功，最可靠的还是爹爹，每次家里遇到困难，且需要抉择的时候，我们都必然而然地选择他。爹爹仿若一直都有主心骨，什么困难不以为意，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是觉得他一定有办法。
事实证明，真的是这个样子，爹爹看着肥猪的趋势急转直下，觉得不能再拖，便决断地要付诸行动，与其病死，当然不如提前杀掉了。
我不得不佩服他，他依旧秉持着那不可救药的乐观，安慰着娘，“别怕，年关近了，肉价低不了，出得也快，咱们这两天就这几头猪杀了，保险为见。”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联想到电视剧里那些坏人的经典台词，“如今，不如先把他做了，以免夜长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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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说干就干，招呼了个帮手，先绑了一头猪，按在小土车上，他让帮手拽住一只猪耳朵，自己拿了一把牛耳尖刀，贴着猪脖子温柔而快速地刺进去。我知道，爹爹的这一刀非常有讲究，这是多年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实践经验——这一刀必须要致命，刀尖如长眼睛一般直接扎进心脏里。
刀子扎进去以后，那猪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继而使出浑身力气，捆着的四蹄前后使劲撑开，其力度之大，在一旁的人，能够真真切切地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然而，这都是无所谓的挣扎，猪到世上走一遭，就是被杀了吃肉的，这是逃不过的命运。
许是悟透了这一点，那猪慢慢放弃了挣扎，“呼哧呼哧”地闷哼着，起先如激流一样射出的血剑，慢慢地变成了滴滴答答、断断续续的细线，白雾似的气儿从红彤彤的血口子里冒出来，越来越淡，预示着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流逝。
院子里满满的都是人，乌压压的，这里面有娘提前打过招呼，来买肉的人家，但更多的是听到杀猪的嚎叫，并且喜欢这种热闹场面的人们。来了这么多人，爹爹却看也不看，招呼也不打一个，只是一味地在那里贴着猪身子游走着手里的那把刀，似乎茫茫天地，唯有他一人而已。
众人都称赞着他的手艺，爹爹也确实担得起这份赞誉，别的不论，单是杀猪，在这十里八乡，我保证，无出其右者也！
刮毛，开膛，弄下水，一道道工序繁杂而有序地在爹爹手里经过着，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邻居大明家的媳妇儿俊俏得很，吵吵着让大明跟爹爹要那猪胰子，说是拿回去以后，洗脸时候用，对皮肤好得很。
爹爹没有理他们，但是在拾掇到猪胰子的时候，便大方地割下，爽快地递给了他们，喜得那媳妇儿乐滋滋的。是啊，爹爹向来是一个敞亮的人，只是不愿表达。
时光过得飞快，没过多久，爹爹就把那一头肥猪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白白净净如刚刚出浴的丰腴女子。接着，便是割肉取肉了，这是一道最重要的工序，或者说是一种高贵的仪式，这个时候，围观的人们一个个围着肥猪紧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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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里过年走亲戚，流行两样礼，一样是酒，一样是肉。酒不必提，清一色的本地酒，这肉却是非常有讲究的，必须是礼条。啥是礼条呢？礼条是我们老家的叫法，杀猪时候，猪身子是被劈成对半的，脊柱那里便是中线，这礼条便是上至脊背，下到肚皮，左右都是按照肋骨条儿切下的长条形的猪肉。
我们那里下礼条的时候，不叫割，而叫打。打礼条的时候，杀猪匠便问询买肉人要多少斤，或者说要几根肋条，以便之后下刀。按照惯例，若是走亲戚的话，至交，怎么也得七八斤，最好还是后腚坐，那里都是瘦肉；一般的话，五六斤足矣；最不济的关系，应付一下，也不能掉下四五斤来。
总之，正月里免不了走亲访友，打礼条便成了一种人人重视的仪式，打得好看不好看，斤两足不足，直接影响到在亲戚心中的情谊和面子。所以，待到打礼条的时候，众人便你挤我，我挤你地一气儿涌过来，一个个嚷嚷着要拿最好的当腰，也就是猪身子最中间的那部分。
本循着先来后到的原则，爹爹按着他们的意思逐一切了。爹爹在割肉上很是有名的，要多少割多少，前后差不了一两肉，若是谁还不信，用秤一称，绝对让人心服口服。
那来得晚的，看到当腰被割走，心疼得了不得，只好往前靠靠，但是都不愿意要前脖上的肉，都说那里的肉煮不烂，咬不动，跟橡皮似的。
可是，爹爹自有他的办法，即使再刁钻难伺候的人，也能让其满意，切肉的时候，他会把刀侧着往后，稍稍避开血脖，又完美地带上些那里的肉，技法简直神乎其神，并且安排娘把斤两给得高高的，绝对让买家占下便宜，因此，没有一个人不是笑哈哈地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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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并不是全部，东头的三闹家对爹就很有意见。起因是这样的，开始打礼条的时候，三闹家冲在了很靠前的位置，且指着当腰最好的部分，一气儿要三根肋条。爹爹按着她的意思办了，可是上秤一称，她就后悔了，足足有七八斤肉，而她最初的打算是要五六斤就足够了。
切下来，她便噘着能够挂上油葫芦的嘴，反倒说爹爹的手法不准，下肉下多了。娘就在跟前，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刚想反驳，爹爹却示意她莫要说话，而是心平气和地将这块肉放到一边，淡淡地说了声：“好饭不怕时候晚”。
果不其然，很快，这肉就被后来的人家买走了。
三闹家看到肉被拿走，就后悔了，又想赶过来买肉，自己却先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么一踌躇，反倒被后面来的人抢了先，被滴水不透地挡在了后面。她想着，再这样下去，恐怕连猪尾巴都捞不着了，便闷头往前，好不容易冲到跟前，却总是觉得剩下的肉不如当初自己精挑细选的那样好。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但又看见剩下的肉也在一块一块地被飞速卖掉，终于忍不住了，赶紧让爹爹切了一块。这块挺靠近前脖，她很有些不乐意，但是爹爹既往不咎，笑呵呵地对她说：“听您的，您想怎么让我切，我就怎么切”，然后真的按照她的指指点点打了礼条，又把零头去了，她也乐呵呵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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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住户都是鳞次栉比地一家紧挨着一家，猪被杀的时候，又是嘶吼地那样惊天动地，干云裂帛，外加上爹爹的手上把控得没有那么紧，总是让买家占便宜，或者说即使就是一斤是一斤，一两是一两地称肉，俺家的猪肉没掺水，自然也是比集市上的要划算，因此，在大家的口口相传下，更多的买肉人一下汇聚到了家里。
也许是到了腊月的缘故，家家户户都使得上，又能放得住，所以，每家都要个五六斤，六七斤的。可是就这一头肥猪，来的人却是那样的多，根本就分不过来。这人啊，都是这个样子，越是买不着，越是愿意买，到最后，就是连猪头和猪下水这些东西都被抢购一空。
这时候，没有买到的人便开始大声嚷嚷起来，言语里满是抱怨，起哄似的让爹爹赶紧再杀一头。爹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猪肉会卖得这样好，很是兴奋，见众人这么热情，不好拂了他们的意，便搓搓手，抽支烟，又和帮手从圈里拖出一头猪来。
人群一下炸了锅，一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起来，就这样，爹爹一鼓作气连杀了两头猪，并且卖得丝毫不剩，那些后续来的和没有买到猪肉的，嘟嘟囔囔地缓缓离去。
晚上，娘一拢账，居然比卖生猪赚得还要多，忍不住将爹爹夸奖了一番，可是，我却不高兴了，因为除了剩下的猪血和一地猪毛之外，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我一向嘴馋，心里盘算着，哪怕是能够吃上一块猪肉也行啊！可是……这不能不使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失落和悲伤。
爹累了，早早睡了，娘也跟着忙活了一整天，又被兴奋冲昏了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感受。我憋了一肚子气，也早早地闷头去睡了，一夜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