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江少宾的《爱着你的苦难》,突然想起了父亲。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
其实,父亲过了八十岁生日,我就知道,父亲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觉得很遗憾。那天上午,我刚到办公室坐下,手机就响了,一看是老家的电话,心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从家人急促的话语中,得知父亲摔了,而且摔得不轻。于是,赶紧请假,收拾东西回家。
两个小时的路程显然格外漫长。回到父亲独自居住的老屋时,姐姐正聚集在父亲的床前,在父亲睡的老式的木床前一只脸盆里,一堆纸钱正在燃烧着。我赶紧冲进房间,见干瘦的父亲正双眼紧闭地斜靠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巴微张。我双手握紧父亲的手,喊着父亲,可是,父亲已经没有办法回应,只有微弱的鼻息提示着我他还活着。姐姐正在勉力给父亲穿他自己生前为自己准备的寿衣。突然,父亲一声长叹,然后就没有任何声息了,我知道父亲走了。他等到了自己最小的儿子从外地回来,为他送终,然后无牵无挂地离开。从接到电话到回家,我一直很平静,但此刻,我突然哭出了声。参加工作那年,母亲去世,而今,父亲也离开了我。从今徒有羔羊念,此后空怀乌鸟思。——从此,我就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孩子了。
父亲是个极沉默的人,严肃而武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父亲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畏惧感。在和父亲长久的对峙中,我也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个性,越来越不喜欢和人说话。那时候读汪曾祺老先生写父亲的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汪老写父亲的宽容、和蔼,写年少的时候与父亲一起抽烟,喝酒,唱戏,甚至在他十七岁给初恋情人写情书时,父亲还在一旁瞎出主意。心中往往无限惆怅,觉得自己生错了人家。
父亲属于老来得子(父亲40多岁才有我),在很多人看来,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应该是极为受宠的。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我很少有亲妮的举动,甚至彼此之间连语言交流都极少。对我有什么指令,要么是通过母亲传达,要么就是命令式的,容不得半点抗拒。对我是如此,对我深爱的母亲也是如此。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反感他威压的态度。
贫寒的家境包围着我漫长的青春,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我的学费一直是父母不得不破解的最大的困境,也是父亲与我一直心存隔阂的由来。初中毕业时,我本来可以选择读中专,早点工作,但我执意要读高中。读高中,意味着年迈的父母至少还得承担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经济压力。高考的失利,让他对我心灰意冷,也许对我前途的茫然与无知,或者是日渐衰老的身体难以应付沉重的生活压力,让他借助于麻将来麻醉自己。那段时间,他夜以继日地沉湎于麻将,甚至与母亲发生争吵,埋怨母亲当初不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选择读中专,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幸运地是,我后来读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有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我不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判断以及当初对我的态度是否心存悔意,但至少在我,是没办法说自己的心里没有一丝阴影的。听姐姐曾说,父亲不止一次对她说,我对母亲比对他更好,每次回家,与母亲有说不完的话,而与他则无话可说。也许吧。有时候,特别是在成家之后,我常常思考,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以后,该如何与孩子建立关系。因为我深深知道,在内心深处,自己与父亲之间更多的是一种血缘的联系,而缺乏一种亲情的交流。我不想重复这样的悲哀!
我在城里安家,特别是有了孩子后,父亲偶尔也会来城里住上几天,看看孙子。跟我讲讲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谁家的儿子娶媳妇了,谁家筑新房子了……多半是他不停地讲,我则木然地听着,甚至没有附和的兴趣。因为,这样的话题实在无趣,而且离自己的生活太过遥远,讲着讲着,父亲就无话可讲了。听家人说,无论刮风下雨,父亲每天总喜欢呆在镇上,因为在哪里可以和熟悉的人聊聊天,打发孤寂的时光。我知道,父亲其实是非常孤独的,特别是母亲去世之后,他一个人生活。我能做的,就是每个月给他邮寄生活费,偶尔打个电话探听一下近况,如此而已。
漫长的光阴终于消蚀了我对父亲的畏惧。而我,也已经娶妻生子,成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我终于感知到了那种流淌在血脉里的亲情,也慢慢地理解了固执的父亲。闲下来的时光,我总喜欢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小津电影里多有寡言的父亲,美丽的女儿。电影里的女儿常有一点恋父,父女之间的感情深得让新郎不能面对,所以小津电影里不太有年轻的男主人公,新郎也经常是缺席的。《晚春》里,女儿一遍遍对父亲说:“我宁愿这样和爸爸在一起一辈子。”《秋刀鱼之味》中的新娘,盛装好了,无比美丽无比哀伤地向父亲盈盈跪别,镜头里没有新郎。只有和气寡言的笠智众。如此克制的镜头,每每让我泪流满面。
……
写到这里,突然有点想念另一个世界里的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