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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归来】
一
房子周围静悄悄的,房后的杂草还是那样荒芜地长着,丛生的野草盖住了路上的石板,芸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多久,她看着眼前的老房子,仿佛看到10岁的蕙拿着泥巴朝她身上扔,她哇一声大哭,惊动了母亲。看见母亲从屋门出来的身影,蕙转身跑向房后的山林。芸望向天空,洁白的云朵散漫地飘浮着,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向山林,山林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霭,雾霭深处,蕙在那里。
芸心里不是滋味,她茫然地走向房子。屋门没关,母亲正坐在屋门口的小竹椅上折元宝。折好的元宝堆成小山,盖住了她的腿。金箔纸映着阳光,母亲好像坐在金光里。金光是活的,随着她手里金箔纸的折动,亮闪闪的金光在白色的墙壁上跳跃。她的表情那样淡然,芸忽然想,母亲这一生可有过爱呢?拉杆箱轮子的转动声,打破了沉静。芸看到母亲眼里闪过惊讶,她慌乱起身,说话有些结巴,问芸怎么回来了,吃饭了没有。芸骗她说吃过了,不饿。母亲相信了她的话,坐了下来,芸也坐下,和她一起折元宝。芸折着折着哭了,母亲要拿走她手里的金箔纸,她躲过去。母亲劝她去歇会儿,说没多少了,况且离使用还有五六天,不着急,她一个人折就行。
芸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问母亲父亲呢。母亲的语气带着厌烦和不屑。他你还不知道,喝酒打牌聊天。芸有些生气,报复似的问母亲,你爱爸爸吗?芸看到母亲的手臂抖了一下,又故作镇定看向她,好像她说了一句玩笑话,没搭腔。芸知道自己的话越界了,可她不打算停下,不识趣地又问母亲:
“蕙和我,你更爱哪一个?”
母亲没抬头,新拿起一张金箔纸,说一样。芸笑,她说她不信。芸说她跟蕙交流过,蕙说母亲爱芸多些。芸说蕙错了,母亲更爱她。芸狡黠地看向母亲,问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母亲说芸累了,去休息吧,睡一觉就好了。芸赌气,站起身走进里屋。屋里放了两张床,芸和蕙一人一张。蕙的床靠外,蕙跟母亲说她是姐姐,得保护妹妹。晚上睡觉,母亲关掉灯,关好屋门走后,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跟母亲说的都是假话,我睡外面,是为了随时听屋外动静,欺负你的时候不被母亲发现。”
芸躺在里面的床上不敢动弹,她内心对蕙充满了恐惧。她知道蕙说一不二的性子,她真害怕自己睡着了,蕙会把她裹在被子里打一顿。就算打了又能怎样,她也不会告诉母亲,因为母亲不信她的话,蕙总是能在母亲面前把姐姐这个身份表现得尽职尽责。她拉着柔弱的芸去上学,确定母亲不在身后看着,母亲转身的那一刻,她一把甩开芸的手。芸在学校被男生起哄欺负,委屈得眼圈泛红,蕙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看。回到家,她一把抓过芸的手臂,撩起衣袖,给母亲看伤痕,然后跟母亲发泄着自己心里的愤愤不平。蕙从小就有主意,什么事情都喜欢擅自做主。上完初中,她不想上学,说出来的理由让芸觉得虚伪,却又冠冕堂皇。蕙说:
“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早点出去赚钱,给芸挣学费,让她好好读。芸考上了大学,咱们家也跟着沾光。”
蕙的话让父亲眉开眼笑,夸她懂事。母亲忧心忡忡地劝着,学还是要上的,以后才能有出息。母亲的话被父亲粗暴打断,母亲还要争执,父亲的怒气犹如即将上弦的利箭,芸不自觉捂起眼睛,瑟缩着往后躲。蕙迎了上去,她一句话让母亲躲过了父亲的一顿拳脚。蕙说家里就得男人当家,听父亲的,她决意不读书了,这件事儿就这样说定了。她好像已经盘算了许久,甚至当场说出了进城打工需要带的东西,让母亲尽快准备,早走早赚钱。
蕙是打工队伍里年龄最小的,芸和母亲把蕙送到上车的地点。母亲顾不上与蕙说话,她忙着在人群中找带队的领头人。母亲拽着领队的胳膊,拿着煮好的鸡蛋往他手里塞,叮嘱他路上多照顾一下蕙。男人和气地笑着看了看蕙,朝母亲郑重地点头,让她尽管放心。芸帮蕙提着装被褥的包裹,有些吃力,她抬着双手,尽量把包裹拎高些。到车门口了,蕙猛一下从芸手里夺过来,芸没有防备,往前差点栽倒,蕙伸手扶住她,刚才还面无表情的脸换上笑容,说出的话,让芸一下没反应过来。
“在家听话,好好念书,我会把挣的钱给妈寄回来。”
母亲走了过来,扶着芸的肩膀,看着蕙抹眼泪。芸跟在母亲身旁,尽量让心里的高兴不表露出来,蕙走了,她不用再担忧被蕙欺负。可她又羡慕蕙,她怎么可以那样勇敢,说走就走,再也不用窝在这个家,小心翼翼地生活。芸透过车窗,看到蕙朝她们挥手,她也挥起自己的手。车子启动的一瞬间,芸和蕙都哭了。芸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由自主跟着车跑,喊着姐姐,蕙转过头不再看她。
二
蕙的床还是这样软,芸一直都知道蕙的床上比自己的床多铺了一床褥子。她不经意间一坐,就察觉出来。等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偷偷掀开看过,印证了她的感觉。芸和衣躺下,心里难过极了,这几天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了可以释放的地方。芸蜷缩起身体,她不想让哭声惊动了母亲,她把头埋进枕头,无声的抽泣让她蜷缩的身体剧烈地抖动。
黑夜悄无声息地降临,洇染了思念。晕开的墨色把眼睛能看见的丑陋遮盖,无边无际的神秘把心底坦诚的渴念放大。白日里微不可查的情丝,化作蚀骨小虫,穿过密实的夜幕,钻透骨髓。芸从悲伤里挣脱出来,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又陷入思念岳明的泥淖里,难以自拔。
芸喜欢穿中长风衣的岳明,长身玉立,四周阒寂无声,他把她拥入怀中,芸飘忽胆小的心从半空落回大地,怀着卑微的甜蜜,芸闭上眼睛,陶醉在她自认为很安定的幸福里。芸能感受到岳明下巴颏轻触她额顶的发丝。岳明说芸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他就是那天早晨在桂花树下看到了她。一夜微雨,把秋的萧瑟打落在地。岳明清早开车上班,看到了那株金桂树下拿着手机拍照的芸。散落一地的金红色花瓣,好像细碎的阳光铺满树下。芸偏头看向汽车的那一瞬,岳明说他的心里闪进一道阳光。他把车停靠路边,下来跟芸打招呼。芸也记得岳明朝她走来时,她内心的忐忑,她害怕自己刚才的举止挡住了别人行车的道路,她在等着来人的问责。芸胆怯地站在路边,不敢看向来人,低头道歉,她说她是新来的实习生。岳明只是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上班。芸回答完,岳明没再说什么,径直离开。岳明留给芸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颀长的背影。
岳明的怀抱是什么味道,芸说不上来,但她记得,她无比眷恋那个味道,就算此刻相距千里,芸依旧能想起,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嗅觉原来可以是一个人最深刻的记忆。她拥紧了被角,泪从眼角滑下,她想象着躺在岳明的怀抱。芸伸手擦去眼角的泪,她记得岳明手指抚摸她脸庞的触感,像温热的羽毛撩拨着心弦,芸要晕厥过去。芸也喜欢岳明的手,细长白皙,骨节分明,她喜欢被他牵着走路,芸总要落后半步,偷看着身旁的男子,怀揣着两人走到天老地荒的幻梦。岳明经常会盯着她失神,芸把手在他面前晃,他惊醒,问芸,一直都这样乖巧吗?芸困惑地看向岳明,他的笑容里,芸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落寞。
芸不敢问岳明是否爱她的话,但她对岳明的爱是毫无保留的。芸一厢情愿地相信岳明感受到了她的爱,她也满足岳明对她温柔的怜惜。尽管在公司岳明总是不苟言笑高高在上,芸不过是一个只能遥望他的普通职员,但在无数个夜晚,岳明会把他的柔情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芸的面前。芸想自己能遇上岳明,是幸运的。她想起蕙的话,要是能跟自己相爱的人过一辈子,不知道要修几世的功德呢?芸看着岳明,幸福的甜蜜萦绕在心头。超越在蕙之上的优越感在芸看不见的心底作祟。
母亲又拿来一床被子,黑暗里惊问芸怎么睡在前面的床上。芸的思念被打断,她躺在床上往被窝里缩一缩,说蕙的床软。母亲说蕙从小体寒,酷暑天手脚冰凉,但她从来不会说。母亲想把被子给芸搭上,芸说不冷,让母亲坐下。芸不想开灯,她觉得有些话要在黑暗里才能问出口。她问母亲,自己跟蕙是不是长得很像。母亲说自己看不出来,但是见过她们的人都说眉眼特别像,娘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芸又问,在母亲心里,觉得她们俩谁更漂亮,大家会更喜欢谁。母亲似乎有些生气,她说芸跟一个死人还计较这些吗?芸更生气,她坐了起来,她抱怨母亲不公平,就因为蕙不在了,就不能再说再问了吗,她偏要说,偏要问。母亲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三
芸和母亲拎着元宝走向山林,是蕙三周年的祭日。父亲对蕙不在乎,没来。蕙说芸在这个家里比她名正言顺,因为她是亲爸亲妈,而她不是,她只有妈没有爸。蕙的父亲叫临深,他抛弃了那时怀着蕙的母亲,这是村里人所共知的秘密。但芸和蕙都不敢当面问母亲,她们怕失去母亲单薄羽翼的那点儿护佑。背地里蕙总是沉着脸责备芸,说自己父亲的离去让芸不是人的爸捡了便宜,又说两个爸都不是人。芸被蕙的出言不逊吓得不敢接话。
蕙气恼自己年龄小离不开家,不得不看着芸父亲的眼色过活,但她很得意自己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蕙离开家后,不止一次跟芸说察言观色是一种本事,不是每个人都会的,而她不用学就会,所以混得好。
蕙说芸比她在这个家过得好,芸觉得那只是蕙自己的感受,她没有觉得自己好到哪里,她清楚自己内心深处讨厌父亲不比蕙少。父亲不是不在乎蕙,而是不在乎任何人,他只在乎自己。她和蕙越长大,父亲越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救世主,母亲成了他无来由暴怒的承受者。
蕙离家早,她不知道芸面对阴晴不定的父亲对母亲大打出手时的恐惧。芸被母亲藏进房间的角落,她听着父亲的辱骂声,想把自己变成一粒微尘,隐身,消失。父亲打在母亲身上的拳脚,在她的心上战栗,母亲的哀嚎让她跟着颤抖。芸没有蕙勇敢,她躲在角落无声抽泣,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汩汩往外冒着苦水的溪流,即使快要被淹没断气,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芸尝过父亲的蛮力发泄在身体上的疼痛,自己像一块破布,被抛向空中,然后嘭一声落地,眼前陷入黑暗。芸从黑暗中醒来,她闻到自己额头传来的血腥味儿,看着面目青肿的母亲,母女俩抱头痛哭。
消失掉,不想被人看到,是芸潜意识里的执念,似乎只有那样,伤害就不会找到自己。她乖巧安静,她想隐没在人群里,谁也看不到她,偏偏被岳明看到了。芸依旧想消失,可她不想消失在岳明的眼里。突然跳进脑海里的岳明,让芸心底升起一丝羞耻。她忘记了今天是来看蕙的。
路上碰见同村的邻人,彼此寒暄一下,芸看到邻人的目光在她和母亲身上逡巡,她能感到他们目光里的讳莫如深。草木带着深秋的露水,打湿了裤腿脚面,硬挺的牛仔裤角碰到脚踝,冰冷黏湿,骤起的寒意就像人们背地里对蕙的流言。芸记得蕙苍白的面色,就像落霜的大地,白茫茫的清寂,鲜活的生命在霜冻之下慢慢流逝。
村里人都说蕙在外面得了不干净的病,治不好,只能回来家等死。他们以同情做伪装,怀着幸灾乐祸的好奇心,在蕙和芸的家门前张望。芸生气,想把那些人赶走。蕙却表现出不怕人看的大度,她每天劳神劳心地化着妆,哪怕病得气息奄奄。好像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在自己的面孔上作画,再穿搭上她带回来的漂亮衣服,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她坐在院子里,又会像富有人生阅历的过来人,对涉世未深的芸进行老成的教导。她说女人活得要精致,越是看不起你的人,越是要在她们面前表现得不在乎。芸没说话,站在蕙面前帮她端着镜子,让她看清镜子里的自己。
蕙化着化着停了下来,把芸拽过来,摁在凳子上要给她化。芸想逃,蕙不让,芸对即将走向生命终途的蕙充满了同情,不再反抗,任凭蕙在自己的脸上涂抹。蕙端详着面前的芸,满意地说真好看,不知道以后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把你娶了。蕙说完这话,难过起来,她问芸,是不是她也相信外面那些人的话。芸愕然,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懂那些话里更深的含义。蕙不满意芸的反应,走进屋,在自己带回来的箱子里乱翻一通,找出医院的病历给芸看。她说要相信医生,她的是癌,不是那些人想的那样。芸说她相信蕙。蕙似乎轻松了起来,换一副轻佻的神态,拍拍芸的脸,苍白的嘴角扯起有些不正经的笑容。她给芸说好好上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做一只凤凰。
这都是大三暑假的事情,芸再想起来,恍然隔世。那个暑假芸本来不打算回家,勤工俭学的工作已经找好了。是母亲打电话硬要她回来,她说蕙快要不行了,让芸回来家陪陪她。芸起初没听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什么叫不行了。自从蕙初中毕业进城打工,随着她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也变得越来越妩媚动人,每次回家她都会比上次更加光鲜亮丽。她把一沓一沓的钱故意当着芸的面递给母亲,再扭头嘲笑地喊一声:
“小土包,这都是给你的,好好上学。出门花钱别抠搜,姐有钱。哈哈哈……”
蕙笑声里的张狂与自得,像锋利的钢针,刺痛了芸自卑的心,她讨好地跟着蕙笑。芸不喜欢蕙回家来的那种气势,像凯旋的将军,把全村人的目光都锁在她的身上,可她还要装作喜欢。有了钱,家里宽裕了,房子修了,父亲的怒气也少了,她也能安心读书。到现在,芸依旧搞不清楚自己对蕙的感受。她们是姐妹,却没有姐妹的亲昵。她们是对头,却又有着割舍不断的姐妹情谊。也许是蕙走的时候,跟芸说了许多私密的话,让她觉得她跟蕙都可怜,但芸也知道自己那时心里的难过不只为蕙,更多不过是自怜自伤罢了。
生命的最后时光,蕙把心疼和同情种进芸的心里,她走后,芸知道蕙爱美,跑进山林,把那些易活顽强的野花野草移栽到她的墓周。秋天了,花叶凋零,将落未落。颓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让人心生悲凉。
芸和母亲把纸元宝烧给蕙,火借着风势把金色的纸片吞噬,成为齑粉的灰褐色粉末,又被风卷起,散落一地。火焰灼烫,芸的手冷不等被灼疼,她丢了手里的木棍。芸看向蕙的坟茔,距离坟茔丈远,还有一座坟茔,母亲从来没跟芸说过那里埋着谁,但芸知道那个墓穴里躺着临深和另一个女人。把蕙埋在这里,可能是母亲这辈子做得最有决断的事情,可是蕙愿意吗?想到蕙,芸突然发现她从来没给过蕙东西,都是蕙在给她,即便现在的纸元宝,也是母亲折的。母亲对蕙的爱隐忍而小心,只是为了不惹恼父亲,让蕙心安。芸嫉妒母亲对蕙的偏爱,可蕙却说,她恨母亲对芸明目张胆的偏袒,好像她生来多见不得人似的。蕙还告诉芸,她看不起母亲,一辈子唯唯诺诺,嫁个男人过得窝窝囊囊,母亲就是太弱了,才会被人呼来喝去。她说芸的性子像母亲,将来要吃亏的。
蕙说的也许是对的,芸也知道软弱不好,可已经化为她人生保护壳的软弱,犹如挺立在芸面前的铜墙铁壁,打破重生,芸没有勇气。芸也鄙视自己的软弱,暗生的闷气让她鼻子发酸。芸又想起蕙,她好像从来没见蕙哭过,唯一一次是蕙生病后。芸觉得蕙的病像个亡命徒,手持利刃,要挟着蕙与它同归于尽,倔强的蕙再也骄傲不起来,屈服了。低下头来的蕙对芸变得柔软,她甚至主动邀请芸在寂静的黑夜躺在她的身边,跟她说着母亲都不曾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也像一把利刃,划开了生活在芸面前温情的面纱,裸露出世间的丑与恶,让还没有放下少女矜持的芸听得心惊肉跳。
四
芸的心很乱,她想蕙此时若还活着,肯定会用挑衅嫌弃的目光看着她,嘲笑她。母亲在蕙的坟前烧完,正拎着纸元宝往临深的坟前走。芸鄙夷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沉默着,绕着蕙的坟茔慢慢走。她拔下蕙坟头的一株杂草,捻着草茎,掐断。又抓一把泥土,冰冷的触感让她想到蕙正孤零零躺在在地下。芸记起她和蕙一起躺在被窝里,蕙对她的私语,暧昧隐秘,又露骨大胆。
蕙用嘲讽的语气谈论着她对男人的征服,用骄傲的语气说着自己的胜利。听着蕙的话,芸眼前的画面在黑夜里铺开,那是另一个蕙。芸极力想象,眼神里时常蕴满了愤恨和讽刺的蕙,变得媚眼如丝。她倔强的小身板,不再执拗挺立,变得柔弱无骨。窈窕婀娜的似水柔情让蕙耀眼夺目。黑暗掩藏着芸的脸红心跳,心里涌起一丝对蕙的羡慕与嫉妒,芸为自己的念头羞惭不已。
芸听兴正浓,蕙却哭了,她说她一直都觉得死了算了,人没什么可活的,反正自己死了也没什么。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蕙说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有点舍不得死。芸问蕙,他是谁,蕙说是她最爱的人,芸心里酸酸的。又问他是不是很好,蕙说他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芸觉得蕙说这句话太夸张,但没有戳破她。芸知道,蕙不在乎她听没听她说话,她只在乎自己要说的话。芸也没想反驳蕙,她要做蕙需要的忠实听众。
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说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样,其他男人她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见不得人的心思,他不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说的话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一看就是有教养的人。蕙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心里是害怕的,她看不透,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得硬着头皮说。蕙说她心虚得就像她们小时候玩过的大青虫,个头看着挺壮,其实肚里一堆青菜屎,啥也没有。芸噗嗤笑了,蕙用胳膊捣她,让她好好听说话。蕙说这个世界上真有一物降一物,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很糟糕,不自信,蕙说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可他却反夸蕙泼辣大胆,聪慧敏感,可怜她生不逢时,坏环境把她这个好女孩耽误了。蕙觉得他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想死心塌地跟他好。他说他欣赏蕙的叛逆自由,蕙活得恣意洒脱,他却被按在自己生活的位置上,什么也做不了。蕙听不懂他的话,但她知道这是赞美她的话,她愿意听。就算他告诉蕙他给不了蕙光明正大的生活,蕙依旧心甘情愿,她说她愿意。
蕙哭得厉害,眼泪打湿枕巾,芸的肩膀触到那片冰凉,不明白蕙的伤心。蕙用贫乏的语言又一次感叹他太好了,芸不相信。芸觉得蕙只是运气好,碰上了一个不是那么坏的人,就像经常在穷山恶水里跋涉,突然看到一点儿色彩,就会误认为是漫天彩虹。她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听蕙说。蕙说就算他只是像他说的那样对她,她已经觉得很好了,毕竟生活总要找个男人过下去的,像她这样的人,遇上一个好男人的概率太小了。蕙说她相信他是真的在乎她,因为他帮她报了仇。报仇两个字让芸听得心惊,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象着仇恨的样子。父亲那样吗?可芸只是恨,她没想过报仇,报仇脱离了她能想到的范围。
芸正出神,蕙一下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了两人的头,她神秘地跟芸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不许她告诉任何人。芸回答说好。蕙说自己走到如今的地步,全怪当年那个领队的男人,是他欺负侮辱她,还恐吓她。蕙那时小,害怕极了,她担心家里人知道,母亲不要她,忍了下来。蕙的话让芸惊恐得不知所措,那是在父亲给她带来的黑暗中又跨进的深渊。芸颤抖,本能想躲,她蜷缩起身体,眼泪蓄满眼眶,压抑的哭声充满了恐惧。蕙张开双臂,抱着她安慰,说都过去了。芸还是止不住哭,刹那间,她觉得是蕙替她承受了一切。在蕙的无助和绝望面前,父亲的喜怒无常弱化了。多久了,蕙独自把痛苦藏起来,没有一个人知道,蕙是姐姐呀。芸原谅了蕙曾经对她的敌意,她甚至认为蕙过往所有的棱角都是为了去抵抗恶魔,结果却被魔鬼踩在脚下。芸到现在依旧不能想,心尖儿一阵阵地疼,她觉得全家都是亏欠蕙的,而父亲母亲什么也不知道。芸不说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她知晓这个自顾不暇家庭的悲哀,每个人都在悬崖的边缘攀爬,害怕担忧,痛苦无助,这是一个缺少爱与怜悯的家,说出来不过是徒增困扰。芸望一眼什么也不知道的母亲,她在专注地烧着纸元宝,芸顿觉心酸而悲哀。是蕙叮嘱她,不要告诉母亲,知道了不过让她心里再添一道伤疤,她死了也不得安生。
蕙把她残忍悲伤的过往,都化作她死前的云淡风轻。她说经历多了,心里的伤口就会磨出老茧,只要不把茧的老皮剪掉,就不觉疼。蕙又把话头拉回到那个她爱的人身上。蕙说她跟那个人说起这件事儿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为了讲个故事,讨好他一下。谁知道他生气了,蕙以为他就是气那一晚,第二天就好了,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他跟蕙说,他要把害她的那个男人办进牢里,蕙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法庭作证的时候,他没让蕙出现。尽管蕙说她不怕,但他说他不想让蕙再受到第二次伤害。蕙说她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在乎过,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蕙心里感激他,更爱他,想报答他,奈何除了一腔真情,一无所有。蕙问芸,他是不是值得自己对他好。芸点头说,值得。芸的认可让蕙也欢喜。
想到自己的病,蕙又哀愁起来。蕙说自己就要死了,不想连累他,况且她本来就配不上他。她什么也没跟他说,自己偷偷跑了回来,他不知道蕙在哪里,蕙从没告诉过他自己家在哪里。蕙说她每天都想他。芸说既然这么想,让他来见见你不好吗?是不是担心他不会来。蕙说就是知道他会来,才要躲着他。芸诧异,蕙用狡诈的语气,跟芸说起了汉武帝李夫人的故事。蕙说终归都要死了,留个好印象,比什么都强,只要他念她多一点儿,想她多一点儿,蕙觉得自己活得也就值了,她走黄泉路也有念想,不会觉得孤单。芸说蕙懂得可真多,蕙说道理不只在书本里,生活也是本大书,只是她的这本书翻烂了,也翻完了。芸的心仿佛被粗糙的沙砾揉搓着,一阵涩涩的疼痛,她让蕙别这样说自己,她听着心里难受。蕙忽然问芸还记小时候欺负她的仇吗?芸说忘了。蕙推了一把芸,说她骗人,那么多字的书都记得。
五
祭奠完,芸和母亲一前一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母亲问芸什么时候回去上班,芸说再说吧。母亲说她以为芸这次是专门回来看蕙的,前两年都没回来过,三周年是个大日子,芸没说话。她问母亲,想跟她一起去城里生活吗?母亲想也没想说不去。芸笑得奇怪,说她是故意问的,蕙在这里,母亲肯定不会走,母亲哑然。带着些许责怪,说芸这次回来变了,跟一个死人争来争去。芸冷哼,她说蕙死了,她还活着,可活着的人都在乎死人,何况还是一个生活不正经的死人。母亲的巴掌落在芸的脸上,芸抽泣起来,母亲的眼睛射出猩红的光,她骂芸没良心。芸甩开母亲,大步朝前走。
芸越走越快,慌不择路,她觉得自己狼狈可怜。荒草漫过她的膝盖,荆棘划破她的手腕,她感觉不到疼,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以为遇见岳明,她的心就能安定下来,可惜她错了。她想逃回家找到平静,可家里还有蕙。无处不在的蕙,让芸嫉妒,怨恨,愤怒,她无处可逃。
芸想蕙活着时的样子,全是她小时候在母亲面前狡猾虚伪的表演。岳明却说那个女子善良真诚,爱得坦率炽热。她像一株长满尖刺的玫瑰,用虚张声势的伪装掩饰着自己的脆弱。岳明的话让芸的心仿佛挂在荆棘丛上,尖厉地疼。岳明还在说,说了些什么,芸没记住,她只记得那是岳明心里的一篇散文诗,浪漫唯美,让他出口成章,而她什么也没有。芸又想消失,她萌生一个念头,如果她突然消失在岳明眼前,岳明是否也会为她留下记忆。芸不想再听,她打断岳明的话,那是她第一次在岳明面前表现出愠怒。岳明显然被她的反应惊吓到,不解地看着她,孤寂紧缩的眉头让芸生出恻隐之心。芸说她想休假了,休一个长长的假。岳明温柔地说他来安排,芸想休多久就休多久。
芸停下脚步,这是一处开阔的平地,荒草萋萋,没有路,芸认出荒草尽头的那个树冠。小时候她和蕙来过,蕙走在前面,说要去看看那棵树为什么只有头没有身。蕙胆大,就算没有路她也能走,芸跟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襟,蕙不耐烦地带着她,说着不耐烦的话:
“小笨蛋,跟紧了,丢了我可不管。”
她和蕙走到树冠跟前,才发现那是一棵扎根在悬崖上的树,树长高了,葱茏的树冠越过悬崖,远看像草和树连在一起,觉得怪异。
痛苦在芸心里翻搅,她不应该怨蕙的,蕙有什么错。岳明的错吗?可芸也心疼他的无奈和孤独,她沉溺于他的柔情,放不下自己付出的真情,她不忍心责备。怪只怪自己,太过妄想。她以为她可以成为蕙说的凤凰,岳明会成为驮起她幻想的白马,却忘了自己在世俗现实面前的势单力薄,灰姑娘能和王子在一起,那是因为灰姑娘本来就是公主啊。而她有什么,她从吝啬的爱里诞生,心里烙满了胆怯恐惧的痕迹,她在等待被救赎,可岳明抛弃了她。芸问岳明,爱与他订婚的姑娘吗?岳明说他的爱死了。芸的心揪紧,却又不甘心,她悲伤地接着问,既不爱,为何还要来招惹自己。岳明说你像她。她是谁?岳明说她消失了,成了他再也醒不来的梦。芸说想看看她的样子,她看到了褪去倔强伪装,只留在人间笑靥如花的蕙,芸崩溃大哭。芸知道自己该走了,她没告诉岳明蕙的结局,她不忍让蕙留在世间的梦破灭。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芸的世界静止了,她什么都不要想,忘掉时间,忘掉所有人,就让自己彻底消失,无影无踪。她毫无知觉地朝树冠走去。母亲的呼喝声惊醒了她,母亲惨白的面孔在芸面前放大,她死死抱着芸,两人跌坐在衰草里,芸哇一声哭出了声。芸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像小时候唱着童谣哄她睡觉时的呢喃,她说闺女别怕,妈妈在呢,都会过去的。母亲温柔平静的嗓音,让芸的心安定了下来,她想睡觉了,像小时候那样,一觉醒来,烦恼都过去了。就像她不记得前一天蕙跟她闹别扭,第二天她还是会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