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此段是昆曲《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时的一段唱词,《游园惊梦》是《牡丹亭》中至惊艳奇美也是其至悲的部分,惊梦一时之间,叹世间万变,惑人情不解,丽娘那没有出口的情欲,皆在那个“存天理”的时代里化为了一桩悲剧。而在《台北人》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生如戏,戏言成谶,戏文里的故事与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交杂,今朝台北,当年大陆,犹恐相逢是梦中。
白先勇曾经讲过:“我心灵上的故乡,还是想回到传统文化。所以我推广昆曲,推广《红楼梦》,这些真是我心灵上的故乡。”
所以在《台北人》里,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白先生始终在以这样传统的、悲观的、带有宿命论的思想轻触着读者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弦。
《台北人》十四章,至《游园惊梦》一章发展至高潮,越过永远的尹雪艳、哼完了《东山一把青》、台北窗外的烟炮已冲破黑暗的天空,青春欉谁人爱,变成落叶相思栽……穿透盛世满园和繁华,《游园惊梦》后便将背后的人儿拧出来了,我们愈来愈能看见,金兆丽也好娟娟也好,余钦磊也罢秦义方也罢,纵是姹紫嫣红开遍,躲过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无从在滚滚的时代洪流之中遁形,物换星移,依旧是残垣断壁。
《台北人》用了十四个故事来讲述关于台北人的故事,而这一群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而是在国共内战时期被迫迁至台北的大陆人,他们是新台北人,因历史的原因与大陆始终紧密联系。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可以窥见的过去。有的纸醉金迷,有的功勋显赫,或平凡,抑或不堪。无论处于何种阶级,他们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难以斩断的往事,但这一切统统在踏上台湾岛的那一刻渐渐消散,过去被永远的留在了大陆,留给他们似乎也只剩回忆了。
所以读《台北人》就像是在读一部历史,既是在读书中大小人物在这个忧患重重的时代里的一生,又是在读那段历史的“众生相”。用夏志清先生在《白先勇论》一文中提到的来讲便是:“《台北人》甚至可以说是部民国史。”
而这部历史最明显的主题便集中在“今昔之比”上了。
欧阳子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则着重讨论了“今昔之比”这个主题:
我们读《台北人》,不论一篇一篇抽出来看,或将十四篇视为一体来欣赏,我们都必将感受到“今”与“昔”之强烈对比。白先勇在扉页引用的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点出了这一主题,传达出作者今不胜昔之怆然感。
事实上我们几乎可以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
笼统而言,《台北人》中之“过去”,代表青春、纯洁、敏锐、秩序、传统、精神、爱情、灵魂、成功、荣耀、希望、美、理想与生命。而“现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乱、西化、物质、色欲、肉体、失败、委琐、绝望、丑、现实与死亡。
过去犹如未经世事,单纯痴情,将郭轸看作一片天的朱青,《岁除》里刘营长回忆起台儿庄战役的荣光,金兆丽曾经那样爱着的月如,王雄记忆里那个傻气的丫头,华夫人满院子如白浪奔腾的“一捧雪”,戏台上的唱腔夜夜不绝……
现在则如小顾死后,自在哼着《东山一把青》的朱青,在年轻岁月里反复历尽命运的捉弄后,她已明白了人间正道是沧桑,看淡生死背后,是一颗死寂的心,金大班在最后一夜光景里,牵扯出大半辈子烟云,她反问自己,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那个傻气的丫头不再,也只剩下王雄种下的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那捧雪终究也是泛了腥臭气味,如今一瓶花雕便足以哑了钱夫人的嗓,游园似依旧,惊梦已难求……
整整14章,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无一圆满结局,章章悲剧。
过去何如?现在何如?两两对比,你却在白先勇的写作里瞧不见他的半点刻意,他始终潜流着“皆空”的底层思想,他用淡然的笔触,写过去与今天,写得那么真切,读到心底却又那么虚无。
虚无在于时空的偶然节点碰撞后,却发现时代面前,我们一无所有。
《一把青》里台北碰巧也叫“仁爱东村”的眷属区与南京住的那个毫不相干;金大班最后一夜搂着的青涩少年,不再当年她的月如;台北的花桥荣记,煮着的也不再是桂林米粉;赖鸣升激昂讲起当年荣光时,窗外的烟炮耀眼,却不是台儿庄的炮火冲天;《孤恋花》里娟娟像她的母亲,又像五宝,都如浮萍无根,却又那么的不似;华夫人即便在台北园子里种几十株“一捧雪”,仍是回不去抗战胜利时风光的南京城;
顺恩嫂拥着的还是当年的少爷仔,而这个大家庭早已树倒猢狲散;台阶前的脚步依旧匆匆,离去的纵然是小玉同教主的背影,而朱焰已死了不知多少年;余钦磊的儿子俊彦与他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像,但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心存浪漫的余钦磊;觥筹交错间,钱夫人恍若回到了南京梅园新村公馆请酒的时候,只是相对的郑彦清,又怎是程参谋,她钱夫人风光不再,又怎能唱得出游园惊梦?
其实此种悲剧在一开始就下了判词,“1949年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国民党败退大陆,百万军民横渡海峡南下台湾,刚开始他们还有一个梦,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反攻大陆……”这是一个梦,人生在世,一场大梦,梦醒皆空。
只是巧便巧在,无论后续人物今昔相比多么虚无,有年华衰老,繁华落幕,有英雄末路,有往日不可留,有欲语泪先流,如此这般,白先勇却在小说之始写下——尹雪艳总也不老。
整部小说中,尹雪艳是唯一一个能够一直从大陆风光到台北的人物,原文里这样形容她:
“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上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
尹雪艳就像是一个见证者,她看着围绕在她身边的一个又一个人物,升起、落魄,颇有“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意味。
此章最后确也写道:
“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相互厮杀、互相宰割。”
我不禁想,尹雪艳真的是尹雪艳吗?
不是的。
她或许只是白先勇在铺展后续众生图景的先声,是白先勇在创作时透出的冰冷却炽热目光,他站在尹雪艳的高度,俯瞰着人物的悲与欢、灵与肉、生与死,芸芸众生从不同的时间坐标走来,他悲悯,却仍要讲——本应如此。
她或许更是那个时代的一隅,是接纳着人物所有得意与失意的历史的天空。所以唯一能永远的只有她,没有人能够流在原地,众人无不是被时间的河流裹挟着前进的泥沙,永远的,也只能是她。
正如尹雪艳说:“宋家阿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漂泊台北人,旧时堂前燕。在我看来,台北人并非台北人,也许台北人是每个时代都在漂流的那一群人,至于漂流何处,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传记,终究要由时代书写。
在《台北人》里,你也不再仅仅经历过一场场繁华撕碎的梦,更会看到那个在角落处造梦之人的热烈,历史和时代在人身上流淌着,回不去的何止大陆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否终究付与断壁残垣?
时间匆匆拂过,那一曲游园惊梦,于众生而言,又唱得了多少年?
参考文献:
[1]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
[2]夏志清 《白先勇论》
文:予文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