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父亲常说，上世纪80年代初，因为他是单位的技术骨干，才有资格搬进这栋位于长安街上的筒子楼。

那座楼，每一层，都有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是一个个的房间。身为高级工程师的父亲，有幸分到南北相对的两个房间。后来，他把这两个房间布置成新房，娶了我的妈妈。之后又有了我，南边是他们的卧室，北边是我的。

我记忆中家的味道，是排骨汤的味道。每周五下午，我放学回到家，穿过昏暗的甬道，走过第二个消防栓，就是我的家----我们一般在南边的房间吃饭----打开门，桌上必有一锅喷香的排骨汤。是父亲给我准备的，那香味会在房间里徘徊好几天。我的身体羸弱，母亲总是悬着心。

她是早就知道我的寿命不会长的。

我记得，她坐在我的床边，抚摸着我的额头、我的手、我的脚。又俯下身来，用软软的嘴唇亲吻我发烫的额头。温柔地问：“想吃什么？”

她身上有好闻的雪花膏的味道。我闻着闻着，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听到爸爸回来了， 他们低声交谈，爸爸也过来摸摸我的额头。他走动起来，带着车间里特有的机油味，还有猪肉大葱馅包子的味道。

爸爸说：“好像没上次严重，多少度？”

妈妈说：“温度计不管用的......”

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睡得越来越沉，身体慢慢地，慢慢地下坠……

他们也吵架，但很少，我只碰到过两次。

那天回家时，我还未推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母亲低声地嘶吼：“我生的孩子，我说了算。”

接下来，是爸爸激动的声音：“那你怎么办？”

我走进去，他们马上停止吵架，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热情，招呼我快去洗手吃饭。

再晚一些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睡在北面卧室，听见他们在南面的房间低声吵着，还夹杂着东西摔碎的声音。邻居们肯定也听到了，但因为他俩是模范夫妻，反而没人来劝架。

第二天早上，我去那个房间留意观察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缺失，不知摔碎的到底是什么？

再后来，他们恢复了平静。春天来时，爸爸妈妈带我去春游，妈妈拉着我，爸爸拉着妈妈。他俩是公园里唯一拉着手赏花的一对中年人。

回程时，经过一家照相馆，妈妈提议拍张全家福。我很少拍照，感觉很新鲜，又有点小兴奋。拍照时花了不少时间，爸爸总是笑不出来，拍照的师傅提示他好几次，他也不笑。

再后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他俩竟然睡在我的床上，一左一右。我有点害羞，又闭着眼睛装睡，一动也不动，全身都是暖意，那是被爱着的幸福。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妈妈醒了，她隔着我推醒爸爸，两人悄悄起身离开了。

暑假过后，我上了三年级。有一天，我被老师叫出教室，爸爸站在走廊里，他对我说：“妈妈去世了。”

我不怎么难过，因为没觉得妈妈离开。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走在昏暗的甬道里，突然看到她的侧影，她站在我家旁边的那个消防栓前，用手摸着它。

血冲上我的头顶。“妈妈！”我大喊着冲过去。

她转头看了看我，一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我冲进家门，空气中还遗留着那种淡淡的香味，是妈妈常用的雪花膏的味道。眼睛可能会骗我，但鼻子不会。

还有几次，我睡着的时候，我能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那不是爸爸的，我听得出来。是妈妈。一只脚略重，一只脚略轻。

我对自己说，醒来，快醒来。

我醒来了，一头大汗。房间里空空的，只有淡淡的香味，妈妈的香味。

爸爸一如既往地上班，每周给我炖一锅排骨汤，他说是母亲这样要求的。在我生病时，细心地照顾我。我们都不曾讨论过妈妈，好像她去了远方，将来某一天就回来了。

三十岁那年，我在工作中，突然感到心脏疼痛，我向着地面倒下去。

我站在旁边，看到救护车来了，医生和护士对我进行了抢救。

我走上前跟医生说：谢谢你。

他听不见，穿过我，把我的身体抬走了。

旁边的同事说：“真可惜，才三十岁。”

这个二货，上个月还借了我几万块买房。

我突然好想见爸爸，我还没有跟他好好告别。我的身体变得很轻，走路简直像飞。

哦，我就是在飞！

我走进房间，爸爸从桌前抬起头来，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刚才......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能看见我？”

爸爸平静地说：“当然。”

爸爸带我走出家门，来到旁边那个擦得锃亮的消防栓前。他说：“去吧，你妈妈在那边等了你二十年了……”

去哪里？怎么去？

“你妈妈，是来自M78的使者，三十年前，她来地球出差，和我结了婚......"

我看着爸爸，我想他不是悲伤过度，就是老年痴呆。

"当然了，这是违反规定的，M78星云开除了她的公职，社保也停了......有了你，我们才知道，她在M78星云交了多少年社保，你就有多少年的寿命，她之前才交了十年......没办法，你妈妈就把她的地球生命，送给了你，延长了你二十年的生命......”

“才二十年？”我脱口而出。我很遗憾，不是责备的意思。

“亲属赠送，要交50%的遗产税，你妈妈也只有四十年。”

“跟这个消防栓有什么关系？”

“它是地球和M78星球联结的秘密通道，你的身上有M78的基因，你在地球上的生命结束之后，必须回那里报道，按这里，它会自动识别，带你回到M78星球的……”

我半信半疑，看爸爸的样子，不像是老糊涂，讲话很冷静也很有逻辑，所以也不像悲伤所致。

看我无动于衷，爸爸着急了，他催促道：“快点，再晚，你的灵魂就消散了。”

他拿起我的手，按在那个矮矮胖胖的消防栓上，我的耳边起了大风。

我站在一栋白房子前，门打开了，妈妈紧紧地拥抱我，熟悉的味道又包围着我。

 “妈妈，爸爸怎么办？”

“你今天赶紧去办居住证，找工作，上社保。交够十五年社保就可以把你爸接过来，刚出的政策。”

那些梦，是真的。

“好了，故事讲完了，快把你的排骨汤喝掉。”

每次女儿问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我都会给她讲这个故事。

知识小链接：

M78星云，距离地球300万光年，是奥特曼的故乡。M78星云体积为地球的60倍，重力为地球的120倍以上，有山脉有平地，但没有海，也没有四季。

文 | 写不长

图 | 奥特曼动漫系列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