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
1
在大篇幅写田园犬之前,我要说一说几群野猫的故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它们相处,然后分开。
初中,我就读学校的教学区分南北院。北院连着一片居民区,还有食堂、花圃、老校长故居什么的。
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中午懒得回家,就留在学校。
第一次知道北院有野猫,忘了是什么时候。那时的我很二很疯,看到猫狗就静不下来,一定要跑过去看。我看到有人在家门口喂猫,我就过去看看,人家说它们是野猫。
之后的日子,我就经常带吃的去看野猫。我在食堂买饭,买到鱼的话,只吃一半,剩下的留给它们。
有些野猫还有名字——母的花狸猫叫花花;公的花狸猫叫肥肥;有一只黑背白肚子,毛色呈“乌云盖雪”的漂亮母猫叫小美;有只孤儿叫小不点。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只猫,生活在那户人家对面的废楼。废楼有两层,里面的地板可以被踩得吱嘎作响,二楼的阁楼上还有粉笔,二楼房间的墙上写满了学生们的心里话。据说废楼以前是校舍。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我一个人上去过。当时不觉得害怕,后来想想,还真有点可怕。有一天傍晚我还拉着同学上楼,天都要黑了,楼里怪阴森的。
大概是因为废楼是野猫的家,所以我不害怕吧。
学校中午有个时间段是不能进入的,进去的话要记名字,然后要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我在南院上学,有时和猫一起呆久了,索性在那儿呆一个中午,有时还在那儿睡觉,从来没有考虑过寄生虫和坏人的问题。
经常喂猫的人家也养猫,两黑一白,冬天还穿衣服,跑得比野猫还快,看到生人就闪得没影了。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猫,我只知道,这一带的野猫都是土猫。它们还有帮派,有的帮派就是两只猫,有的帮派有好几只。住在废楼的猫群和隔壁空地上的猫群势力最大,有时还打架。废楼猫群的食物最多,它们不让群外的猫靠近它们的饭碗;空地猫群有两只很强壮的猫,其中一只喜欢大摇大摆地在废楼猫群的领地上吃饭睡觉,废楼的猫不管他;另一只猫经常和废楼猫群的肥肥打架,肥肥明显打不过他。
可是废楼猫群还是占着废楼和更多的食物。
2
废楼猫群还有两只公猫,斑纹相似,瘦的那只叫小花,壮的那只叫大花。
有一次,我在一楼最西边的房间里写作业,听到外头惊天动地的吼叫声,以为猫要打架了,连忙出去看。结果,门外有把椅子,椅子上是花花,她被大花骑着。我认为花花并不愿意这样,觉得大花在欺负花花,于是赶走了大花。以前隔壁家的猫被一只大白猫骑着时,我也觉得它们在打架,然后“英雄救美”,把白猫赶走。
现在我明白当初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当时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我发现大花和花花是夫妻。
我逗孤儿小不点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的花纹和大花一样,但颜色更深。于是我猜,它爹是大花,他娘是花花,他被花花抛弃了。
(小不点)
3
废楼的雪很美。因为人迹罕至,所以很美。
三月,废楼一带照不到太阳的地方,还有未化完的雪。
有时候野猫没水喝了,就喝融化的雪水。楼顶的雪融化了,顺着管子流下来。
我不忍心在雪上留下脚印,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生之路中,为了前行,不得不破坏一些纯洁的东西。
比如说为了生存,要学会破坏原本单纯天真的心灵。
我想猫会冷的,因为它们的毛短,也因为我冷了。
4
小美长得漂亮,她曾经生过一胎,三个孩子,两只跟她一样。还有一只长不大,有棕黄色的毛,嘴巴那圈是黑的,抢食的时候,嘴巴里总是发出威胁声,然后一口将食物咬住,小眼睛警觉地瞪着周围。其实,如果能准确地捏住他的后颈将它提起来,他的凶相马上就收住了。
我叫他圆圆,因为他的毛蓬蓬的,看上去很圆。
他总是那么小,当他的哥哥姐姐长得越来越大时,他几乎没长。别人说他不行,活不长了。
他跟我熟了,一唤就会跑过来,喵喵直叫。他像个小肉球,其实很瘦。
有一天,喂猫的人家说他病了。他们让他呆在箱子里,箱子在废楼的一个房间。我找到了他,他知道是我,虚弱地叫唤着。
第二天,他死了。我在垃圾车中发现了那个箱子,小心地掀起来看看。他趴在箱子里,两只眼睛睁得很大,死不瞑目。
5
我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因为我见证了一个猫群壮大,然后衰落。
春天,体育课的时候,同学看到篮球场边上有猫的尸体,就把我找过去。不夸张地说,他们看到猫狗就能想到我。尽管人缘并不好,这也算是一种成功。
我过去看了看,那只猫就是肥肥,它大老远跑到了操场,不知是为什么。他的嘴角有血,可能是被篮球砸中导致内脏破裂而死,当时已经僵硬的了。我把他抱起来,到一旁的草堆里,用树叶和沙土埋了。有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学生在旁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一个同学说:“会得猫瘟的!”另一个同学说:“我们离她远点!”还有个同学说:“她果然不是人,这都敢!”
我不过埋了一只我认识的猫的尸体。
我没有得猫瘟。
后来这猫尸的消息传开了,一群一群十几岁的重点中学的初中生,会跟没见过世面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争相过去看猫尸。每次体育课,我都去问候一下肥肥,顺便把他重新埋起来,无论他烂成什么样了,气味多么难闻。
我和那帮学生的不同之处在于,我尊重动物。我们不把死人挖出来看看,不是因为我们害怕,而是因为尊重。害怕猫尸的人也很多,但他们就是图个好玩、刺激,不知道尊重。
有一段时间,肥肥从操场最南面到了最北面;过一段时间,他消失了;再后来,他又躺在了最北面。
他在的时候,我会去看看他。他只剩皮毛了,有一次,他的身上多了两节废电池。
我跟他说没人听得懂的话。我的很多话,只有动物懂。
我不忍心告诉他野猫的现状,但我想他明白的。
在有些人眼里,我像个精神病患者。那些人在我眼里,是原生动物。我们无法理解和接受对方的举动——他们不懂为什么我要和尸体交流,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连不会动的尸体也不放过。
(当时家里有相机,但带去学校的机会很有限,而且自己没有拍照意识。当时没拍废楼外观,这是在一层房间外的走道拍下的。照片中的是小花。)
废楼中也有我的字。我的班级里有个人,长得帅成绩好体育也不错,然后,我就喜欢傻乎乎地看他笑、看他骑车、看他打篮球。我在废楼二楼某房间的墙上,用阁楼里的粉笔写道:“我喜欢XXX(他的名字)和我的猫猫狗狗朋友。”
前者可少,后者不可少。
我不用狗骂人,而如果我把一个人比作狗,或者在心中把一个人的地位提升到狗之上,那么就是非常重要的人了。(201609加:不熟悉甚至伤害过自己的人和对自己亲近的狗相比,主观上当然是那只狗更重要,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最正常的心理。对我而言陌生人和陌生狗都是生命,主观地位平等,谁跟我亲谁更重要,如此而已。)这对不理解的人而言很奇怪很不可理喻,但我的确是这样的。在我成长至今,没有我的狗朋友,就没有我。真的。
6
学校准备彻底拆除废楼,学生们写下的心里话也将成为碎石。这不关我什么事,可重点是,学校还要顺手搜捕北院的野猫。学校贴出了告示,说要“处理掉”它们。(201609加:还记得当时贴的告示是,抓猫是因为要拆楼。现在来看野猫确实会威胁一处生态,但学校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去抓猫;并且小时候没有节制地接近它们,与它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也让当时的我很反感学校的做法。)
我发动了一个同学,在校长室的楼下写信给校长。那时,花花有两个孩子,如果大猫被抓走,小猫也活不成了。
那段时间的中午,我去外婆家吃饭,我妈在那边给外婆做饭。得知和野猫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我就又在学校度过中午。
我还记得,有时候吃腻了食堂,我就去学校附近的小店,买鸡蛋饼,还有一两串肉串或者香肠,鸡蛋饼自己吃,肉串和野猫分;我还记得,我过生日那天,没人给我过,我也不想和人过,于是我多买了一盘鱼,带给它们吃。学校的鱼巴掌大,不去内脏,分量还算多。
我也知道我要转学了,转到另一个城市。野猫和我都得走了。
六月一日不是儿童节,是捕野猫的日子。
花花的两个孩子躲了起来,花花被抓走了。听说学校后来把猫放到别的地方,不知是不是真的。(201609加:更倾向于不信学校的说法,毕竟野猫不是真正的野生动物,现在学野生动物保护相关专业,也不认为应当把野猫放去哪儿,流浪动物的位置很尴尬。)花花的孩子藏在一个小洞里,它们还没断奶,一个死了,另一个被喂猫的人家用食物引出来,可惜最后还是没有救活。
我记不清小不点的结局是什么了,它也没有留下,好像是被经常喂猫的那家人收养,后来病死了。
再后来我不敢去北院,那儿的废楼空荡荡的,怪吓人。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在那儿呆一个又一个中午。
野猫走了,我也走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到外地后的第一年春节回去过北院一次,我看到那儿有野猫,在废墟前,一闪而过。
7
最后,我还要说格格的故事。
格格是只雌性花猫,瘦瘦的,她不属于废楼猫群,她似乎不属于任何地方。她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我们莫名其妙地认识了。我带她到废楼下吃饭,把排挤她的猫赶走,后来我们就熟了。
每天中午,我到北院去,她就在灌木丛下等我。有时我叫叫她,有时不用我叫,她自己就一边叫一边跑来了,亲热地蹭我。我觉得,这比有一个开车接送的高富帅男友风光多了,因为我和她都没相貌没钞票没身材,可是我们就是互相守候。她会等我,我每天都能在老远处看见她,我们一起走,开开心心。况且,我不喜欢高富帅。我配不上他,他也配不上我。
我和格格当然只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她怀孕了,我不知道,还抱过她,她很容忍我。我抱过她没几天,她生了一窝小猫。我去她,她就喵喵叫。那段时间她没法去等我了。再后来,学校开始抓野猫。
我想说,被等待,真的很幸福。但这样的幸福太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