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064

6064这个数字对于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它书写着我的故事,见证了我所经历过的这四十余年的岁月,甚至可以说,它参与了我生命中几乎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它是追逐,也是落伍;是记忆,也是遗忘。想要写写6064的念头,已经在我的脑海中盘踞了许久;可每当我想要落笔,总是感觉到某种阻力;似乎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和6064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还远远没有到达能够写一篇关于它的回忆性文章的时候。我害怕当我将过去的故事提前写下来,会中断我们未来的故事。所以我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仿佛与好朋友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篇文章也不例外。我不会去讲述在6064号小慢车上发生过什么我生命中重要的事件。即使我写出来,在大部分读者看来,恐怕也不过是一个中年女子略带几分伤感和矫情的顾影自怜罢了。因为我所记得的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琐碎,寡淡,像风中散落的蒲公英的飞絮。有些回忆就像是偷窃来的别人家的名画;平日里小心翼翼藏着,却又时不时忍不住去看看玩赏一番,而且最害怕被别人发现。真是奇怪,明明是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像是偷来的一样呢。

还是说回6064吧。我之所以写下这篇文章,其实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们知道6064。时代在前面飞跑,有些东西却远远的落在了后面。不知有多少读者坐过像6064这样的小慢车?绿皮火车,红色或者蓝色的车头;晃晃荡荡,慢慢悠悠,哐哧哐哧,时速大概在六七十的样子,有时遇上转弯或者隧道,可能只有三四十也说不定;只有硬座,没有卧铺;经停每一个或大或小的车站。有的车站连一栋像样的候车厅售票厅都没有,甚至没有挡雨棚,只有一扇铁门,一方小院,一个每天八点来上班的安检员,几个等着上车补票背着行囊的民工。6064和相应的返程的6063,可能是停靠在这个车站仅有的两列火车。大多数时候,这个小车站只能无言的望着编号K开头的列车飞驰而过,留下挑衅或者嘲笑的鸣笛声。高铁自然更是不屑于来这地方的。6064是它的期盼,尽管它也只停留短短的三分钟,并且还总是晚点。嘿,多孤独啊。

中国似乎有着恋旧的传统。孔夫子老人家念念不忘周礼;而老庄恐怕更为彻底,试图回归到简单朴素的原始社会之中。怀念的感情填充在中国诗文的字里行间。每一次落幕令众多迁客骚人嗟叹不已。就算是电视剧,我们也往往觉得老版本的好。

我不止恋旧,还喜欢旧的人。有些人活蹦乱跳,洋溢着少年感,刚刚接触时觉得新鲜快活,后来不免觉得有些咋咋呼呼,不够稳当。这些人有着致命的魅力,却未必有着充分的内涵。有些人的性子像是美酒,越旧越醇香。起初的时候,你以为他只是一个灰尘仆仆的老破罐子。可当他向你打开心扉——哪怕只是一点点,你就彻底醉倒在这醇厚之中了。四十多年来,我只见过一个这样的人,在我18岁的那趟6064上。

我不是不知道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的道理;也并不是反对现代化和技术进步的复古派。一个人的理性和感性偶尔也会打起架来。恋旧的情绪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恋旧的人也往往像是垂垂老矣。按理说来,四十岁,生命的二分之一刚刚走过,刚刚到达不惑的境地,正应该是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的时候,正应该是忙碌于事业家庭中的时候。可我相信,这么早就开始念旧的四十岁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在与现实的碰撞中疲惫不堪的时候,过去就是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未来无法把控,而时间这张滤纸会滤出过去的亮闪闪的那些东西。

旧,意味着慢。6064慢。马车更慢。慢下来了,心就静了,就踏实了。越来越早的恋旧,也许并不是什么无法解释的现象,只是在这个越来越快的时代中,安稳住内心的尝试或者逃避罢了。

林雪米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嘴角微微上扬,脸上两个小酒窝在透过车窗照进来的阳光映射下显得可爱极了。这是林雪米第一次独自一人的远行。她此行的目的地是北方的宛城,她将要在那里度过四年的大学时光。

雪米喜欢读母亲的文章。母亲的文字总是这样的,散乱,琐碎,清爽。嗯,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像风中散落的蒲公英的飞絮。读完这篇文章后,她顿时对此刻正乘坐的6064产生了一种好奇心和亲切感。那个孤单的小车站还在吗?母亲所说的那个像酒一样醇香的人又是谁呢?是父亲吗?

林雪米转头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南方的景致缓缓的向后退去,北方的秦岭正威严的走来。她有些费力的把车窗往上抬起一点,散散对面乘客的烟味。陌生和远方变得迫近,家越来越远。

自从懂事起,林雪米就不止一次的问过,爸爸在哪里。可是母亲从来没有给过一个正面的回答。渐渐长大,林雪米问的越来越少。她知道这可能是母亲最致命的伤痕。可想要知道父亲是谁的愿望,像是被蚊子叮了一样,越抓越痒。她曾经试图通过母亲的文章寻找蛛丝马迹;也曾经观察过提到父亲时母亲的神情变化,甚至还剖析过自己的名字——如果母亲像小说电视剧里常有的情节那样在自己的名字里藏了什么纪念呢?凡此种种,却都一无所获。她也曾无数次设想过父亲缺席的原因。也许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也许甚至是在监狱,也许已经死去。不管如何,母亲一定还是深深地爱着父亲的。母亲条件不差,在春城大学中文系当教授,还在春城晨报上开了专栏。虽然现在已经四十,却仍然富有魅力,这十几年来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对门家的程叔叔恐怕是最执着的一个了。程叔叔是母亲在春大的同事,主讲中国古代思想史。程叔叔的妻子在生程晨的时候去世了。母亲在春大教书十二年来,程叔叔对她们家的帮助,她们母女俩都记在心里。雪米和程晨也从小一起长大。现在,程晨到更北面的榕城读大学啦,他们俩总算不再是同学了。想到程晨,浅浅的酒窝又盈盈挂上了雪米的脸颊。

然而母亲却从来没有答应过谁。母亲总是与他们之间保持着亲切的距离感。有时候,雪米会看到母亲打开她卧室的柜子,戴上耳机静静地听。那时候,母亲脸上会泛起几分少女似的微笑,让雪米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二十岁的叶知秋。雪米偷偷翻过妈妈的柜子,却发现里面都是她小时候听的睡前故事的音频。雪米小时候很喜欢听这些故事睡觉。一般都是妈妈在她床头念故事。有时候妈妈累了,就会放这些音频给她听。头一次听音频,雪米一点都不习惯男播音员的声音。可听着听着,雪米觉得这声音也很温柔。雪米喜欢那个温柔又深沉的嗓音。星星,月亮,精灵,小船,随着这声音汩汩流出,编织成小小的摇篮,让雪米安安心心的入睡。后来,雪米甚至不愿意让母亲给她讲故事啦!

现在想起来,那些音频一定和父亲有关。当小小的雪米听着音频入睡的时候,爱怜和哀伤一定写满了母亲的眼睛。雪米觉得,母亲秋水般的外表之下,有着无法抹去的忧郁。嗯,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秋日金红的美丽后,掩藏着寒冬的气息。

雪米胡思乱想着,感觉到火车在顿挫摇摆,慢慢减速。雪米往前方看去,群山之中,一个小小的,没有售票厅没有候车室的车站正在靠近。雪米摇了摇头,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清掉,收拾起母亲给她的小小的包裹,朝着风雪镇,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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