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梦,外公从生前的最后一刻到死亡,直到下葬,所有的细节就像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不,应该说是梦境中)回放了一遍,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一如23年前的那个飘着微微细雨的3月。
外公仙逝的时候他的眼睛紧闭着,去的很安详。 记得仵作在帮外公做着最后一遍擦拭身体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仵作叫我出去,我不愿。他们便都说我很胆大,竟然一点都不怕。怕?我为何要怕?这个人,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我为何要怕?我若是怕又怎对得起外公的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情?我站在旁边不时用手摸摸外公那早已冰凉了的手。记得那时候我并没有哭的。已过了12周岁的我自然也是早已懂得死亡是意味着什么的。但我真的在那一刻没有哭,现在想来,应该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现实吧。我站在仵作的旁边,拉着外公的手,记得那时心里就有一个想法, 希望外公也能带我一起走,又或者,他又活过来,照样牵着我的手去田边摘丝瓜、去山上的地里挖红薯、种外公常年不离身的旱烟。
徒劳,一切想法与动作都是徒劳。
外公是真的离开我了,也并没有将我宠溺地带去,我也再也没有外公可叫了。
一条阴阳两隔的线将我和他永远的分开了,再见也只有在梦境中了。
我哭了,是在外公穿好寿衣抬进寿材里的那一刻情绪才完全崩溃的。
灵台设在乡下所谓的正厅里,因为舅舅他们尚未赶到。而在所有相关人员到达之前,在追悼会还没有举行之前,灵台上是要始终香火不断的。因为他们所认为的我很胆大,自然这任务也就很顺理成章的交给了我。那时的我似乎要么就对着寿材发呆,要么脑海里就在异想天开的乱想着。请来的那些念经的将那“南无阿弥陀佛”念得极其幽怨扬长。听不懂的旋律做着简单地重复着,可永远都听不厌倦。我偶尔也站起来走走,就在外公房前的那个大禾坪那里一小时候和小朋友经常过来玩耍的地方,看来来往往的穿梭不断的人群,他们都是为外公的丧事来帮忙的。
外公的家里也充斥着香火的味道,烟雾缭绕。
记得外公的遗像选得是他老人家过了70后所拍的照片,外公穿着的照样是那套泛着灰白的青色衣裳。端坐着, 似笑,又不是往常那自然的笑。现在那张照片被围在了花团锦簇中,香火仿佛在念经的歌声中沉醉,袅袅的姿态,散尽这本就不大的屋子。
舅舅舅妈赶到时已经是凌晨了。舅妈那虚假的哭喊声几乎要把整个村子的村民们都哭醒了。她说,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舅妈只是在进门的那个时候大哭痛哭了一场。后来,她的哭声就听不到了。
舅舅他们的到来使得一切的仪 式都要赶紧的操办
追悼会这种事,爸爸妈妈这一代人都有着严谨的组织,那些请来的帮忙料理的人长年累月地处理这样的悲剧,他们都显得很有秩序。这个阿姨说:我来负责签到;那个舅舅说我来帮你布置大厅,花圈要分两排放好。我看着这忙忙碌碌的人们,人很多,很多的陌生人,甚至于连熟悉的人看起来都显得有点陌生。
然后,一切都在很有秩序地进行着,出殡的那天早上,天公很是作美地开始下起了微微小雨,寿材被一张鲜艳的毛毯覆盖着,被一些健步如飞的男人们抬着在锣鼓喧天和一些女人们的哭声中安置到了早已挖好的坟墓中。我和妈妈奋力地哭着,但被阿姨们拉开了,她们说外公已年逾80,这算得喜丧,所以应是不能哭得太过的。似乎所有的仪式和规矩都是想让这场死亡变成一件平静祥和的事情,花圈围绕这已被填得如馒头般尖尖的坟墓,眼泪必须得适可而止。我慢慢地,有点遗忘了时间。
(二)
外公生前的衣服以及一些贴身用的东西都分批在“七七“里烧尽。在做“七七’’那天,大堂里依旧摆上灵台,灵台上面挂着的遗像,袅袅的香火又把整个房间熏得催人泪下。母亲将精心准备的几个菜端上桌、盛上饭、还弄了点外公生前最喜欢的酒。我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母亲一边哀哀地哭着一边将一切都准备好,那桌上的祭品除了给外公的还有给外婆以及老外公老外婆的。然后就是烧纸,纸是那种由两张锡箔纸放在一起,叠出元宝的样子,那是给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们用的。这天晚上,焚烧了大量的假衣服,假房子,冥币,以及很多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火到了后来蹿得老高,红色的火舌漫舞着,外公在另一个世界用的那些东西就都不见了。
风卷着火转圈,火把风赶得四处奔逃。凄凉的感觉也就是这样的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母亲依旧在一边哭泣着,一边把一叠一叠冥钱放进了火堆之中。
火舌把大堂背景上的所有景物都弄得虚幻了。所有的在焚烧中的东西都在微微地摇晃着,给人似乎有了一种什么都被蒸发掉了的错觉。
这些曾经记得,曾经无知,曾经没有提问的现实都在火舌后面被焚烧掉,而在这个仪式之后,什么都将成为过去,我的外公,还有我有外公的年岁里的一切一切。
又近清明了,昨天舅舅照例打来电话,要我确定好回去祭祀的时间。我却忽而沉默了。外公家的房子已然倒塌,于我来说,便是没有家了。如今无论我再回多少次那个村落,无论我对外公有多思念,有多依恋都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了。外公已经逝去了,我现在奔走的目的地也只能是虚无,除了那尖尖的坟头,什么都见不到了。幸好的是在很多年以前在整理外公遗物的时候,我惊奇地看到了那些曾经陪伴了外公一生的小物件,里面有外公的印章,装盐的罐子,看着这些东西,似乎儿时的那些日子便又开始复活了。那些幼稚而幸福的过去,在这样一个充满哀伤的背景中凸显出来,在此之前,我曾以为,对于这种琐碎的事物早已是完全空白了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内心深处早已认真地将这些事印在了心头上,变成了此生永不会褪色的记忆。
我不敢确定,那是否只是出于对外公的依恋的本能还是这么些年都太过于孤寂的无能,所以才会显得尤为记忆深刻。
那种无比的悲伤随着回忆的进行彻底地溶进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它不再喧哗,不再澎湃,而是渗透着,渗透着,改变了看待尘世的目光,加重了我背负的重量。
(三)
二十三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远远地,远远地,近了,再近了。
眼前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那一片荒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定定地坐着,浑身僵直,只剩下心在狂跳不止。对于这样一个地方,与我所居住之地虽非三千里路云和月,但再次踏入却依然有着锥心刻骨的痛。
付钱,谢过的士师傅,快步踏入这片绿意盎然的“望乡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看着这漫漫凄凉意一点一点地将我淹没。
眼泪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现今的世界,眼泪早已枯干,更不存在什么“雨季”了。
没有“雨”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太好过,花不肯开,草不愿长,心园里也是荒芜一片。
我左三圈,右三圈的绕着这一片废墟转悠着,任这“雨”如千军万马般向我杀过来。它们在一瞬间被得以再次激活,刺痛着我眼部的神经。这时我仿佛听见了一声慈祥: “妹仔,你又来了呀”——多么熟悉而又慈爱的声音在对我说: “不要哭,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一低头,热泪盈眶。
神啊,但愿你能将我那已失去的外公还回来吧,我愿用余生寿命做交换,即便只有那么一刹那,只要再能看到他,那也是幸福的吧!
“妹妹,你来找谁的呀?这里早已没有人住了,都搬去新村那边了。”
远处一位不相识的舅 舅看我在绕着这片废墟转圈,很是好心的走过来询问。
“是的,我是来找人的,这里曾经有我的外公,我来看看他,等会就走的。谢谢你,舅舅。”虽然我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个人,但既然是与我外公生前同在一个村落的,那便值得我去尊敬。
一提起“外公”两个字,刚擦去的泪水又跌落了下来。我赶紧向他道了谢,转身躲了起来。
这片废墟将绝大部分涉及到外公生前的东西都给摧残得看不清原来时的模样了,惟剩下一个洗脸盆的架子,在仅存的角落中依然完好如初,在这破败苍凉的狭小空间里闪耀出一种不一样的华光来。我贪恋的用手抚摸着外公遗留下来的家居用品,泣不成声。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去的人,在每年的清明到来之际,是会被带到“望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与亲人,便在那里为生前所爱的人祈福,也再一次明了了自身已成了灵魂,与过去已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去了。相传因为舍不得亲人,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便被带走了。
我蹲在曾经房子的正中央,闭上眼睛,期望着灵魂能与外公相遇,哪怕只有一瞬间。
一秒、一分钟、一个小时过去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的灵魂还在,外公也并没有出现。
“雨”,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凉凉的,慢慢的渗进了我的肌肤,它们倾盆而来,模糊了我的眼睛,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我常年埋藏在黄土里已经干裂了的心。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瞬便被带走,仍是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事实,也就不再挣扎了。擦干眼泪。回到红尘,不谈悲喜。
拿出手机,恨不得将这废墟中仅存的东西都定格下来。手机上相机的闪光灯“咔嚓,咔嚓”不停地闪烁着,这光亮,不小心影映出我的眼,那眸里耀眼的红,住满忧伤。
“外公,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了,回到我父母和孩子的身边,父母已开始年老,孩子还太小,我得回去他们的身边。你在那边等等我。不用太久我就会去找你的。”
说完,便跑到水井边清洗干净了脸庞,脸上依然恢复了以往的温婉宁静。繁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付给这自然吧。
等我!
(四)
凌晨的风很冷,月亮也只剩下了一点影子淡淡地悬挂在天边的一角。一切都是这么的安静,而经过喧嚣吵闹了一天后的宁静又是如此的令人感到窒息。而当再次写完这篇文字的我,却似乎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心境,这安宁,从悲伤中来。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想要迫不及待地向我的外公诉说——若干年后 ,当我也把该尽的义务尽完了之后,您是否还能如那时一样再次将我捧在手心上,从此碧波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后记)
早就想写一篇关于外公丧葬的文字了,但苦于一直没灵感,不知从何处下笔。今晚的这个梦也算是很合时宜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在写完了这一整篇文字后,刚惊醒时的那种彻骨的悲伤也就这么淡然地结束了。平静的心情简直都不像是我自己在操控的。再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了,我站起身来,透过微风拂起的窗纱静静地看着阳台上那一簇簇绿色和那在圆圆的路灯下,满满登登地绽放着圆形的光辉。
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