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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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巨大无比的圆盘,缓缓升起,仿佛一瞬间就跃至半空,将热量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此时,才匆忙赶来赶集的人们,被太阳晒得浑身汗津津,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在散市的街道上,一位姑娘手提一袋猪肉,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地走向猪肉店。她站在柜台前,焦急地对老板说:“师傅,我刚在您这买的肉,您少给了我一两啊!”说着,她用手提了提手中的肉袋,以示分量不足。

老板是一个男子,他左手抓满了瓜子,右手不停地往嘴里扔,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是在我这买的吗?我这人这么多,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记得那么清楚。”

姑娘听后,更加焦急了,她委屈地说:“您忘了吗?我刚才还特意说要肥瘦肉一样多的,您还说我挑剔呢。后来我给了您五元钱,您找我三元钱。”说完,她赶紧低头翻找口袋里的钱,然后摊开手掌给老板看。

老板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继续嗑他的瓜子,斜眼看着姑娘说:“哎呀,我这记性,真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光说我啊,你自己也要看清楚嘛。”

姑娘满脸愁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央求道:“师傅,您就帮我再称一下吧。不然我回去,主人肯定会责备我的。”

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男人看不下去了,他走过来帮忙复称,发现确实少了分量,于是把少掉的肉钱退给了姑娘。

姑娘接过钱,感激地鞠躬道谢:“真是太谢谢您了!”

她回到家,看见主人夏菊正在用杆秤称各种食材,然后仔细记录在本子上。姑娘赶紧上前,激动地说:“夏阿姨,是他们搞错了,这是他们找回来的钱。”

夏菊微笑着接过钱,数了两遍,满意地点点头:“嗯,这下对了。英子,你下次可要小心些,买东西的时候要看清楚价格和斤两,别总是迷迷糊糊的。”

“知道了,夏阿姨。”英子乖巧地回答。

夏菊看着英子汗流浃背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英子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开始忙碌起来。她熟练地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不一会儿,三菜一汤就做好了。

这时,凤霞和子龙也下班回来了。他们坐在餐桌前,开始享用晚餐。子龙看着英子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地夹起一个鸡蛋放入她的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鸡蛋补补。”

英子有些不好意思,想说谢谢,但夏菊却抢先说道:“英子哪需要补啊!她在乡下干的都是粗活累活,来这里已经算轻松了。再说,她在乡下养鸡养鸭的,鸡蛋肯定吃腻了。”

英子笑了笑,把碗里的鸡蛋又放回了盘里。她低头扒拉着米饭,偶尔夹起一筷青菜,却又小心翼翼地抖掉多余的菜叶,最后只剩下半片叶子放入口中。

子龙无奈地看了一眼母亲,刚想开口,却见凤霞吃鸡蛋时不小心噎着了。她不停地拍打胸口,脸色憋得通红。英子见状,立刻放下碗筷,起身去厨房倒茶。

夏菊关切地拍着凤霞的背,宠溺地说:“慢点吃,别噎着了。这鸡蛋吃得太快可不消化哦。”

凤霞喝完水,还是觉得不舒服。夏菊扶着她站起来走走,希望能缓解一下。这时,英子正准备坐回去继续吃饭,夏阿姨却开口了:“英子,你去药房买点消化药吧。”

子龙闻言起身道:“我吃好了,还是我去买吧。”

夏阿姨却急切地怪嗔道:“你吃你的饭吧!你下午还要上班呢。”

“没事子龙哥,我很快就买回来。”英子边说边放下碗筷,拿起钱包匆匆出门了。

等英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买了药回来,看见他们早已吃完饭。上班的上班去,回房休息的休息去。英子见凤霞也不在房里,便把药放在桌子上。看着早已冷却的残羹剩饭,英子来到厨房拿出热水瓶,将热水加入冷饭里,用筷子把结块的米饭夹散。饥肠辘辘的肚子和早已口干舌燥的英子,端起汤饭“吸吸噜噜”地三两下吃完。

早上因猪肉的事,耽搁了太久时间。家里卫生没有打扫,衣服也没有熨烫好。一碗饭下肚,也有了力气干活。英子不得空闲,起身就收拾碗筷,拿回厨房洗刷。

熨好最后一件衣服,英子直起身子,垂了两下腰,另一只手擦了擦鼻子、下巴和脖子上冒出来的汗。忙了一下午,水也没顾上喝几口。英子来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再把厨房的窗户开得最大。太阳正在西下,闷热的天气这才有一丝凉风。英子望着天边火红的云霞,太阳一点点如蜗牛般往山后头爬去,慢慢隐藏起自己。

英子望得出神,也不知身后,子龙回家正巧看到这么美妙的一幕:一个18岁少女稚嫩的脸庞,正被无限美好的夕阳照在脸上。这一束光打在英子的脸上,美化得就像不小心坠入凡间的天使。分明的下颚线、忽闪忽闪的长睫毛、灵动的小雀斑、不大挺拔的鼻梁……虽然只是中等的相貌,但此刻子龙觉得她是再美不过的女人了。

夏菊从房间打着哈欠,趿着鞋子从里屋出来。见自己的儿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厨房方向,好奇地来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怒火一下就把夏菊点燃,她手插着腰,朝英子怒吼道:“饭也不做,在那搔首弄姿的做什么呢?”

突然的声音,把子龙和英子吓得身体都一颤。

英子先是露出惊吓的表情,后看见子龙也站在那里。不知是羞还是恼,红着脸,身体僵直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没有……搔……我正看……”

子龙看着窘迫的英子,摆起脸责备母亲道:“妈,你干嘛这样说英子?什么搔首弄姿,这是你一个长辈该说的话吗?”

夏菊被自己儿子反呛到,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愣在原地。

英子见夏菊脸色很不好看,气得眼睛越瞪越大,手指颤抖地指了指子龙,又指了指英子,转身回房,愤怒地摔上门。不多时,房里传来抽抽噎噎的哭声。英子紧张地站在原地,双手搓着衣角,眼里噙着泪水。子龙见她这副模样,宽慰道:“没事,你先做饭。”

晚饭间,夏菊的房间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凤霞从回家来之后,就一直在自己房间。出房间时已换上新的连衣裙,背上斜挎着包,笑颜如花地在英子面前转了一圈,手拢一拢披下来的头发,笑问:“英子,我这身打扮好看不?”

英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勉强扯出笑脸,点头说:“好看。”

凤霞得到满意的答复,心满意足地随口说:“我晚饭不在家吃,你跟我妈说一下。”一面说一面准备出门。

子龙不满地开口道:“回来。”

“怎么了?”凤霞身体立在门口,转头看着哥哥,有点莫名其妙。

子龙大拇指比划了一下夏菊的门,又对凤霞招了一下手。

凤霞眉头一皱,嘴不满地嘟了一下,不悦地说:“怎么了?神神秘秘的。我都跟朋友约好,晚上看电影,时间都快来不及了。”

“你把妈叫出来吃饭。”子龙说完,径直坐到餐桌旁。

凤霞这才发现房间气氛不对。英子站在厨房门口踌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哥哥摆着一张脸,一副闲人免扰的样子。自己的妈以前只要自己回家,都拉着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现在居然关起门来睡觉,连晚饭都不吃。凤霞看看子龙,又看看英子,最后还是打开了夏菊的门。

凤霞打开房门,只见夏菊唉声叹气地歪在床上。凤霞开门见山直接问:“妈,你怎么不出去吃饭?”

夏菊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凤霞,眼神马上耷落在地面上,情绪显得很低落。她手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凤霞见母亲这副样子,心想是否生病了。她把斜挎包拉到身前,身子坐在床沿上,伸手摸了一下夏菊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啊!妈,你没什么事就出去吃饭,我这会儿要赶着出去,有事情去呢!”一面语速逐渐加快,一面抬起手腕上的表看。

夏菊见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得到女儿的重视,突然像炸毛一般,双手重击床板,涨红着脸,尖着嘴巴一阵输出:“你们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把你们拉扯养大有什么用?女儿不体贴,儿子胳膊往外拐!招来的保姆又是个狐狸精,想攀高枝,是想疯了!当着我面想勾引我儿子!我呸!除非我死了,你就甭想进我们家的门!”说完,手拍了拍胸口,气急败坏地嘶吼着,让夏菊上气不接下气。

凤霞这下总算有点头绪了,原来自己老妈是在骂英子。可这气牵扯到自己头上,实属冤枉。看着约定的时间快到,凤霞更是急得直跺脚。想到自己哥哥才是导火索的源头,便一个箭步来到外头,朝子龙埋怨道:“是你把妈弄生气的,你负责把她哄好吧,我可不管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开门下楼。

子龙嘴里的“回来”两字还没脱口,凤霞就消失在那扇门后。他回头看见英子死死咬住下嘴唇,眼里噙着泪水,两手捏得骨头青筋全露。“英子,抱歉……我……对不起。”子龙垂下眼睑,叹了口气。

“哥,谢谢你这大半年的照顾。”英子看了一眼夏菊敞开的门,又继续道:“你们还是再找一个保姆吧。”说完,到房间收拾包裹。当她低下头,把衣物装进蛇皮袋时,珍珠般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滴落下。下巴哆嗦着,肩膀抖动着,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呜”声。英子吓得马上捂住嘴巴,回头看向门外。发现没有人在看,就用上牙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哭泣声。屋内已全部收拾妥当,她来到屋外打算收了毛巾和牙刷就走。转眼一想,自己这个月做了半个月,工资还没有结。可事情闹成这样,自己张不了这嘴。

英子提着蛇皮袋,去洗脸架上慢慢悠悠地一面收起毛巾和牙刷,一面看看子龙和夏菊的房间。子龙这时也注意到英子欲言又止的模样。“英子,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那个……那个……”英子讷讷难言。

“没事,你有话直说。”子龙见英子吞吞吐吐,分明有话要说。

英子两手在胸前抠来抠去,抬头欲讲,但对上子龙的眼睛,又忙低下头。“没事了。子龙哥,我走了。”英子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提起地上的蛇皮袋掮上肩,准备往门口走去。

子龙见外面天色已黑,英子也没有吃饭,便挽留道:“英子。”

英子身体一顿,满脸惊喜地回头。本以为他想起工资的事。

子龙见英子红彤彤的眼睛,在自己叫她名字回头时,眼睛亮了一下。心想她定也是等自己挽留她吧。“天已黑了,不如今天留下来睡一晚,明天再走。”

英子眼神突然又暗下来。“不用了。谢谢子龙哥。”说着,打开门,满脸失望地出去。准备关门时,眼睛对上子龙的眼睛。子龙敲了一下头,忙大喊:“等一下!”

半掩着的门被英子又拉开。

“这个月工资没有给你。”子龙在口袋翻找了一下,只有10元,又跑回自己房间去拿。英子放下蛇皮袋,耐心等待着。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辛苦了。”子龙把25元钱塞到英子手里。英子忙说:“子龙哥,你给多了。”话音刚落,夏菊从房间里冲出来,大声质问子龙道:“你给她多少钱?”

子龙眼疾手快,把英子推出门外,“哐当”一声,门框关上了。英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站在门外。只听里面夏菊歇斯底里地喊叫声。英子从口袋里掏出尼龙袋子,拿出十二元五毛塞进门缝里,然后扛起蛇皮袋,去找带她来城里打工的婶婶。

黑暗迅速降临,不久前还是一片红彤彤的云海,现在已成为一片灰褐,遮盖着大地。月亮懒散地发着微光,若隐若现地藏在白云身后。一丝丝热风,像也带着悲伤的情绪,吹到英子身上。

英子来到婶婶打工的地方。站在小巷门口,不知该如何敲响这院大门。看着家家户户发出的嘈杂声音:有正吃饭的声音,有洗碗的声音,有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播放电视的声音……然而,这些却没有一个声音是关于英子的。英子转过身,蹲在门口。抬头仰望天空,再看看小巷的灯火。双手支棱在下巴下,平静地望着一户人家的窗影。

“好,知道嘞!买蚊香和火柴。”伴随着“吱嘎”一声开门响,说话声同时出现在英子的头上方。“哎呦——谁啊?”李玉珍没注意蹲在地上的英子,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绊倒。

“婶婶!”英子开心地叫道。

“英子?”李玉珍抓住英子的胳膊,凑近仔细看。“天都黑了,你怎么在这里?饭吃了吗?”

英子本已平静的心情,在婶婶的关切中,她的眼泪肆意汹涌,尽情宣泄着心中半年积累的委屈和无奈。

李玉珍看见英子身后的蛇皮袋,再看到这孩子抽抽噎噎的样子,已猜到一二。“好孩子,咱们不哭啊。受了什么委屈,回头好好跟我讲。现在咱们先填饱肚子去。”李玉珍边帮英子抹着泪,边带她往前走。

英子的肚子也很应景地唱起了“空城计”,哭着哭着又不好意思笑出声。她停下来,拧了一把鼻涕,两手搓了一下,又拽起蛇皮袋准备继续走。

李玉珍见英子把蛇皮袋当宝似的带在身边,低头笑了一下道:“傻孩子,这么大的物件儿太引人注目了。你蛇皮袋里的贵重东西放身上藏好。”

英子羞涩地抿了一下嘴,低低切切道:“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几件换洗衣服、毛巾、牙刷什么的。”

两个人把东西放好,点了面。商量了一下今晚的住处。英子执意不肯去打扰李玉珍雇主家,于是两人只好商量着去旅行社对付一晚。李玉珍先回家,把主人交代的东西买好,又跟主人说今晚不回来睡了,并强调明早会早点回来做早餐、买菜。

两人找了一家低档次的旅馆,两个人一晚一元钱,挤在逼仄的房间里。两人看着洗脸盆积满污垢,床单是补满补丁的,房间充满酸臭味。这是两人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旅馆了,两人都不想在睡觉上花太多钱。

房间最里面有一个女人躺在那儿休息。两人为了不打扰别人,就来到拥挤的茶水间,说着贴心话。

李玉珍满眼心疼地拉过英子的手,攥在手心里。她看着英子身上、手上没多少肉,眼泪一下就冒了出来。一只手摩挲着英子的手背,另一只手抬起,把糊在英子脸上的细发拨到耳后。“瞧,这才几个月,你瘦成什么样了。上次看你,就觉得不对劲,你还骗我一切都很好。”说完,低头拭擦着眼眶里的泪花。李玉珍是非常了解这侄女的,人善良、能吃苦,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跟自己招呼不打就冒冒失失地出来的。

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这些委屈就如被放大镜放大了十倍一般。千言万语涌上了嗓子眼,堵得英子反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又开始哽咽起来。

英子的嘤嘤啜泣声,在这狭小不透气的茶水间里,显得更加闷热。两人坐在小凳子上,浑身都渗出了汗珠。李玉珍提议借用凳子,坐在有过堂风的地方去。英子此时已收住泪水,不知是热的蒸发了,还是情绪发泄完了的缘故。

英子情绪平复之后,开始讲述这大半年的委屈。“之前那家主人的女儿凤霞,找不着红色毛衣,就怀疑我偷拿了。那件衣服我洗干净后,就叠好放在她的柜子里。之后我们找遍了柜子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夏阿姨就站在门口阴阳怪气地说:‘我和你哥拿你衣服也不能穿,跟你同一房间的人,你是不是仔仔细细翻过了?’我听到,一气之下把蛇皮袋打开,哗啦啦地将所有衣物都倾泻而出,任由她们查看。那夏阿姨又轻蔑一笑:‘算了,不就一件衣服,当施舍给乞丐了。’她说这句话时,一直盯着我看。第二天,我几乎走遍所有店铺,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还给她。可下午,她竟穿着那件‘失踪’的红毛衣,站在我面前。她看着我手里拿着跟她一样的毛衣问道:‘你买的?我在单位找到了。既然你买了,我也不介意你跟我穿一样。’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般,疼痛难忍,但为了那每月25元的收入,我还是自我开解。我们只是雇主关系,等哪一天家乡的弟弟妹妹生活不那么艰难,我就不用再委屈求全地待在那了。家里夏阿姨的儿子,子龙哥待我不错,平时会对我嘘寒问暖的。可直到今天,夏阿姨那句‘狐狸精,勾引我儿子’像一把火,将我所有的忍耐烧成了灰烬。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受这样诋毁?我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出来了。”说到最后,英子像是把心里的垃圾丢开一样,整个人轻松了。这些话还是英子挑了让自己最难以释怀的来讲,其他的事,英子也不想让婶婶过多接受自己太多的负面情绪事情。

婶婶听完,扼腕长叹:“英子,你受委屈了。明天我帮你去打听,大城市招保姆的很多,很好找的。咱们不怕,一定能找到工资高、主人家也好的。别担心。”李玉珍说完,挪动凳子靠近英子,拍了拍英子的背,似是鼓励。

夜色昏暗,路灯洒下无精打采的昏暗光晕。过堂风在空旷的小巷、街道里肆意奔跑,灌木丛簌簌作响,蝉鸣声此起彼伏地歌唱。

英子在婶婶的宽慰中,对明天又充满了信心。想到乡下的弟弟、妹妹最近写信来说考试考得不错,自己也欣慰了许多。

“婶婶,我们回去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呢。”英子率先站起身,把屁股底下的矮凳拿在手上,准备帮婶婶的凳子也拿上时,李玉珍摆手示意,自己来拿。

两个人回去后,打来凉水稍微擦拭了一下身体,就和衣而睡。

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李玉珍便轻轻起身。但还是惊动了英子。李玉珍又趴回床上,凑近英子的耳朵呢喃细语道:“你再睡一会儿,等会我先回去给他们做早餐,再出来跟你一起找工作。”英子点了点头,目送婶婶开门离开。

李玉珍赶回去给主人家做早餐。今天是来不及煮粥了,给他们下了一锅面条,又买了几个油条。再着急忙慌地提着菜篮去菜场。

六点,太阳自地平线上升到了半山腰,赶早市的人和摆地摊的人,脸上都照上了第一缕日光。

李玉珍驾轻就熟地跟几个摆摊的小商、小贩点头打招呼。此时,她挤到一个卖菜的大婶摊位前。“周姐早啊!给我来几颗大白菜和一斤蚕豆。”

周大姐点头,麻利地扯出两个塑料袋丢给李玉珍,随即又帮旁边的大娘打开袋子装土豆。扭过头不好意思地说:“大妹子,老规矩。你自己挑,我再送你几根葱。”

李玉珍自己挑好菜,顺便也帮忙给周大姐搭把手。等这一波客人走了,李玉珍这才得空开口打听事。“周姐,你知道最近哪里要招保姆吗?”

周大姐用袖套擦了一把汗,手上的活一点也没落下,把刚卖空的菜补上。脑子也飞快转动着,想是忙糊涂了,听岔了问题,便答:“我会留心帮你的,谁家要找人接替你那活。你准备回乡下去了啦?”

“哎哟——我的好大姐,我是……”李玉珍拍了一下手,跺了一下脚,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

“老板,这土豆怎么卖?”

李玉珍见有点挡道,挪了一下身子,索性到摊位一旁,帮忙把顾客弄乱的菜理整齐。

顾客一走,李玉珍马上言简意赅地说:“哪家要招保姆,我一个侄女可以去他家干活。她很勤快,手脚也利落。最好今天就可以去上班。”

“嗨!我耳背了,还以为你要回乡下了呢!好嘞,回头我问问其他人。”周大姐手拍了一下脑门,笑着点头爽快答应。

李玉珍道了谢,又到卖鱼的老余、卖肉的小梁、卖豆腐的阿莲那里,都让他们帮忙留意一下谁家招保姆。

李玉珍看看时间差不多,自己还要回去洗衣、打扫卫生、做午饭,便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在旅馆的英子,在婶婶走后,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工作没有着落,她的心一直悬着。索性起床洗漱好,把东西收拾妥当,先放在旅馆中,自己出门找工作。

英子看着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街上有上班的人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地赶大巴车;有读书的小朋友,背着书包,眼睛东瞅西瞧,慢慢悠悠去上学;有的蹬着自行车,手不停打着铃,嘴上喊着“让开,让开。”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英子却生出一丝羡慕之情。他们有自己的事去完成,可以在这个城市里很好地融入。英子走在十字路口,看着人来人往的赶路人,自己像一个没有方向的无头苍蝇。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家家户户开始炊烟袅袅。英子来到一家面馆门口,诱人的卤肉味扑鼻而来。英子摸着已经瘪进去的肚子,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门口位置吃面的人。咽口水和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此起彼落。英子手伸进口袋,碰到尼龙袋,手马上拔了出来。这里面的钱有多少,英子心里清清楚楚。但她知道这钱自己不能乱花。她马上低头,加快脚步离开面馆,去路边买了一个馒头,津津有味地吃着今天的第一顿饭。

估摸着旅馆退房时间快到了,英子马上赶回去,把自己的包裹搬下来。在旅馆门口等着婶婶的消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英子不停地瞭望婶婶会出现的路口。太阳慢慢倾斜下来,正好完全照在英子身上,仿佛要把热气沁入她的四肢百骸一样。嘴唇干涩如同久旱的泥土,浑身衣服被汗水打湿。旅店老板于心不忍,见一个姑娘在日头下晒着,便倒了一杯水,再三让她进来等着。英子不好意思地道着谢,进来后尽量让自己不占大厅位置。

见太阳又移了许多位置,英子蹙着眉头,开始来回踱步。一会儿跑到门口站一会儿,看看婶婶来了没;一会儿又回来避一下太阳。英子只要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马上跑出门外瞧。但每次都失望而归,没有见到婶婶。英子心里难受,黑色的眉毛拧成八字状。

“英子,英子。”

英子依稀听到有人叫自己,抬头看看旅店老板正坐着打瞌睡。再侧耳倾听,又没有声响。英子苦笑一下,心里暗忖道:“现在耳朵都出现幻听了。”

“英子,英子……”声音越来越清晰,英子马上跑到门口。看见婶婶正喘着气,跑过来。英子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婶婶,你再不来,我都打算回乡下了。”

“哈……”李玉珍弯着腰,咽了一下口水,自己拍了拍胸口,顺一下气。跑得太急,话也说不利索。“找到了……找到工作了。”

“婶,你先休息会儿。”英子一面说,一面拉李玉珍走到房子阴影下。

“英子,走,把你东西带上。我现在带你去雇主家。我们一边走一边跟你介绍大致情况。”

英子拿上包裹,跟旅店老板再次道了谢才出来。

“那家雇主工资出得很高,你猜是多少?”李玉珍一脸神秘地说。

英子一听是高工资,心里欢腾了一下,保守地猜了一个数字:“三十元?”

李玉珍捂嘴一笑,“不对,再往上猜。”

“四十元?”说出这个数字时,英子的嘴哆嗦了一下。

李玉珍神气地伸出手,在英子眼前晃了一晃。英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薄薄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五……五十?”

“哈哈哈……我的傻姑娘,傻眼了吧。就是五十元。”

英子激动得双颊微红,顺手挎住李玉珍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李玉珍见英子满心欣喜,有些担忧接下来的话会不会给英子泼冷水。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英子,只是那人家,你要更辛苦一点。”

英子肯定地重重点头,她又不傻,能出那么高工资,工作肯定不轻松。看李玉珍有点担忧的表情,英子露出轻松的笑容道:“婶,你放心,我有心理准备。拿这么高的工资,我可以寄一些回乡下,还能自己存一部分。到时攒一些钱,我就可以回乡下去了。”

李玉珍见英子有心理准备,便全盘托出:“你要照顾一个残疾人。必要时需要端屎倒尿,还要擦身子。因为你是姑娘又识些字,工资出的就比一般人要高些。”李玉珍见英子脸上毫无波澜,疼惜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如果太辛苦,就不用勉强自己。你的身体健康也很重要。”李玉珍语重心长地说着。

英子看着脚下的路,轻轻“嗯”了一声。

街道上的热气没有那么毒辣了。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动着。摆摊的商贩推着三轮车,找到固定位置,开始支起帐篷摆摊。

两个人走过两条小巷,一条街,沿着小河一直往东走。两个人停足,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小别墅。雪白的外墙足有两米多高,两扇大铁门紧闭,把无关紧要的人都拒之门外。

李玉珍把英子带到雇主家,准备回去吃晚饭。看到英子似乎有些紧张,抓袋子的手露出的骨头都泛青。李玉珍替英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英子的眼睛鼓励道:“进去吧。如果跟这家有缘,你就稍微轻松一点。如果不行,咱们再找其他家。”

英子眼眶一下积满了感激的泪花,点头道:“知道了,婶婶。”

“那我先回去了。”李玉珍一面走,一面回头示意英子敲门。

英子跟李玉珍挥手告别,随后就敲响了小别墅的大门。

一位老伯伯出来,隔着铁门问:“你找谁?”

英子礼貌地回应:“你好,老伯伯。我是新招来的保姆。”

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仿佛历史的闸门轻轻掀开了一角,英子迫不及待地拎起蛇皮袋,紧跟在老伯伯身后。老伯伯转头,一脸认真地对英子说:“记住,这里可是‘金屋藏娇’的地方,不过啊,你可不是那个‘娇’,而是来保护这‘金屋’的守护者!”英子一听,差点被逗笑,但还是强忍住笑意,点了点头。英子本来紧张的情绪被老伯伯一逗,变得放松点了。

他们经过院子中央,英子见一方渔池宛如镶嵌的碧玉,荷叶如伞,轻轻摇曳,点点露珠在阳光下闪烁,如同无数细小的银珠跳跃在绿色的绸缎上。英子一时看入迷,不自觉停住脚。老伯伯听不见身后脚步声,回头看着这傻姑娘盯着渔池看。笑着摇了摇头,手捂住嘴,清理喉咙的痰。“喉唔”

英子被声音拉回现实,忙跟上老伯伯的脚步。

老伯伯把英子带到门口,示意她一个人进去,自己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英子不敢东张西望,听到客厅有人说话,便循声走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旗袍、耳戴翡翠吊坠耳环的贵妇,正对着一个穿着灰色衣服、身系围裙的中年妇女说着话。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眼镜,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棕色皮沙发上看报纸。

贵妇听见脚步声,便停止说话,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英子。英子忙上前自报家门:“太太你好,我叫英子,是李玉珍介绍来的保姆。”

贵妇用无声的“哦”表示自己知道了,微笑点头道:“你看上去还很小,成年了没?”

英子忙抬头,手握拳头展示力气,上前两步解释道:“我十八了,而且我什么都会做。只要你们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的。”

贵妇因笑得用力,肩膀抖动了两下。转身看向坐在沙发后面的男子,与他打趣道:“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明灏应该会接受的。”

男人早已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英子——她身穿白灰色打着补丁的衬衣,绑着两个营养不良的麻花辫,脸上的日晒红晕把祛斑点点晕染得更跳脱。男人似乎对于英子具体能不能做杂活并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可识字?”

英子脸上的红晕似是又深了一层,低下头羞怯道:“读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说完头低得更低了。周围突然鸦雀无声,英子想起婶婶也说过她们要识字的保姆,忙又抬头解释:“我和弟弟妹妹会书信来往,所以基础的字,我都认得。”

“好,好。”贵妇笑着连说了两个“好”,转头又说:“李妈,你先带英子把行李放一放,让她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可以吃饭了。”

英子一把拎起蛇皮袋,跟女主人和男主人鞠了一下躬,随后跟着李妈一起走。

两个人走出一段路后,走在前面的李妈突然开口:“傅先生和傅太太人都很好的。你如果尽心尽力照顾好明灏,他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英子心里默记着“明灏”,准确来说应该是“傅明灏”。看傅太太年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那小主人应该不会太大年纪。英子在思考着,眼睛没有留神,一不小心头撞上了李妈的肩膀,人晃了一下,站定后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刚刚一直记你说的话,没注意你停在前面。”

李妈皱着眉,作痛地揉了一下肩膀。英子见状忙放下包裹,想上前帮忙一起揉。李妈侧身避开,指着前面一个小房间说:“你以后睡这里。东西放好,我带你去见明灏。”

英子尴尬地愣了一下,又忙快速地把自己的包裹放进房间里,跟着李妈一起去见她要照顾的小主人。

李妈带英子敲了几下隔壁的门。“明灏,我进来了。”话音刚落,李妈自主转动钥匙,打开房门。英子怯怯地跟着进房,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到处扔着东西:衣服、书籍、纸张等。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坐着轮椅,背对着她们。但就算这么杂乱不堪,房间里还有一丝花的清香。

李妈走上前,靠近明灏,弯着腰轻声说:“这是英子,以后就由她来陪你说说话。”说完,直起身子,对英子招了一下手。英子几个小碎步来到李妈身边,她还不敢靠近这个浑身散发着“闲杂人等请勿靠近”气息的男人。李妈把轮椅调了一个方向,对着明灏温柔地介绍起英子:“这小姑娘还会识字,到时让她给你读报、读书。”

英子这才看清这个男人。年纪大概比她大不了几岁,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还是看得出身型魁梧。视线顺着纤细的手指往上看,胡子拉碴,显得嘴唇更薄;静静的不说话时,用力紧闭着嘴唇。眼睛无神地耷拉着,蓬头散发把脸色忖得更苍白。

李妈拉了一下英子的手,眼睛转向明灏,示意英子打招呼。

英子先是鞠了一下躬,再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少爷。”

明灏被她晃动的辫子引了注意,眼睛从辫子看向这张叫他“少爷”的脸。英子无意对上明灏微怒的眼睛,迅速又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握在身前。

“明灏不喜欢别人叫他少爷,你以后也叫他明灏。”李妈见明灏已有不悦,对英子严肃纠正道。

英子连称:“是,是,我记得了。”

“你告诉他们,不用费劲心思找人照顾我。他们应该让我现在就去死。”明灏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英子听到“死”字,吓了一跳。

“明灏,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动不动就说死。你死了,你让妈妈怎么办?”傅太太不知何时来到房门口,眼泪婆娑地望着明灏。

李妈上前搀扶傅太太进来。明灏面无表情地把脸转过去。傅太太见明灏还是不肯搭理她,越发嘤嘤啜泣不止。李妈想再对明灏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能宽慰傅太太。明灏听着自己母亲的哭声,心烦意乱地用手敲着轮椅,吼道:“出去!出去!全部给我出去!”

傅太太还想上前说几句,被李妈拦住,摇摇头,把傅太太带出去。英子也不好再待在那里,立马也跟着出来。

傅太太摆了摆手,让李妈不用跟着,她自己上了楼。李妈拭擦着眼角的泪,开始跟英子交代:“你来这里上班,要记住几点:第一,不准打听主人的事,也不许多嘴跟外人说;第二,明灏现在脾气不好,你要多哄着他;第三,他现在有自杀倾向,你要随时随地关注他;第四,他现在不能劳累,他喜欢看书,你就读给他听;第五,他吃药的时间和品种你要记清楚,按时按量让他吃;第六,你住他旁边,晚上他要起夜,你要留个心,听到动静就要过去。总而言之,就是要照顾他的一切,懂吗?”

“是,我懂了。”英子看时间不早,又开口道:“我现在去做饭吧。”

“不用,你现在只要照顾好明灏,其他你都不要操心。”李妈说完,抬脚就走,又似乎想到什么,立住脚,回头道:“你今天刚来,先看一遍我怎么照顾明灏,明天就都交给你。”

英子把自己每天要做的事情,全写在本子上。但面对明灏冷若如霜的脸,英子还是没有辙。

“明灏,吃饭了。”

“出去。”

“明灏,今天太阳很好,我们出去晒太阳吧。”

“出去。”

“明灏,你看这花很香,你要闻一下吗?”

“出去。”

“明灏,今天的报纸,我读给你听。”

“放着,出去。”

“明灏……”

“出去。”

英子来傅家快一个星期了,每天费尽心思想着逗明灏开心。可他始终都是一副面孔,说着冰冷的话。今天明灏的脸色更是零下十几度。英子一整天都坐如针毡,看着明灏的脸色行事。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英子端着托盘,调整呼吸,放松脸色肌肉,露出标准的笑容。先敲一下门,再开门进入。里面漆黑一片,英子心漏跳一拍,大喊:“明灏!”

“我还没死。”半死不活的声音悠悠传来。

英子一面摸索灯的开关,一面松了一口气。心还是止不住地在狂跳。

明灏用手遮住眼睛,突然的亮光让他一时无法适应。英子见状,把饭菜先放在一旁,拿起一块布,跑到明灏跟前替他遮挡光。待他完全适应光线,眉头舒展才把布拿开。英子对着明灏傻笑一下,自嘲道:“不好意思,大概我出去拿饭时,不小心碰到电灯的开关了。”说完,转身去拿饭。

明灏来不及擦掉的泪水,都被英子尽收眼底,但英子选择什么也没看见。背对着明灏,端起蛋羹,轻轻吹着气并用勺子不停搅拌。“今天的蛋羹特别浓稠,我给你先吹吹凉。”

明灏看着英子的背影,对于这几天的相处,明灏也没有特别排斥英子了。这个比自己小4岁的女孩,一直忍受着自己火爆的脾气。每天在自己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后,她会默默地收拾着,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照顾自己很是用心。还有刚刚……她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

“我肚子饿了。”

英子震惊地愣了一下,随后从心底里开心。这是她来这里后,明灏第一次没有用硬邦邦的语调说“出去”这两个字。英子看着明灏,笑着回应道:“我们这就吃饭。”

明灏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又佯装生气地瞪了一眼英子。“傻笑什么。”

“没,没。”

这一餐饭,明灏吃了半碗米饭,菜几乎吃完了。英子把托盘拿回厨房。李妈正巧在厨房忙,看见英子拿回的饭菜,惊讶地问:“明灏今天吃挺多的?”

英子也兴奋地点了点头。李妈开心地喃喃自语:“好现象,好现象。”

万籁俱寂的深夜,英子在梦乡里正对着一桌的山珍海味,准备大快朵颐。倏然,隔壁传来“嘣”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英子猛然惊醒,再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英子立刻趿着鞋子赶到隔壁,连门都没有敲就开了门。只见明灏跌落在床下,正奋力朝轮椅爬起。英子忙飞奔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先帮明灏坐起来。英子和明灏此时都已浑身渗汗,两个人打算都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

“要喝水吗?还是想小解?”英子问道。

“睡不着。”明灏回答。

“我在这陪你。”英子说。

“不用,你帮我扶到轮椅上就回去睡吧。”明灏婉拒。

英子休息得差不多了,起身把轮椅推到明灏身边。“我数一二三,我们一块使劲。”

明灏左手撑在床沿用力,英子一只脚抵住轮椅,双手抱起明灏的腰。一二三,“砰”的一声,明灏的屁股终于坐上了轮椅,英子用力过度,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入明灏身上。轮椅没有刹住车,带着他们后退几步。“啊——”两人同时发出惊叫声,又同时闭嘴,转头看向门口。两个人动作出奇一致,对视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英子怕明灏笑出声,捂住自己的嘴和他的嘴。“不要吵到他们,你睡不着,我推你到外面走走,怎么样?”英子建议道。

明灏看着英子,一开始见她,只觉懦弱无趣,还有点笨嘴拙舌,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英子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还是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就另提议道:“那我静静地陪你看一会书。”

“我们出去走走吧,房间怪闷热的。”明灏突然说道。

英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睛。

“你傻啦?”明灏见她这模样,笑着取笑她。

“好,好。”嘴里说着好,英子转头手忙脚乱地在房间翻找什么。

“你找什么?”明灏问。

“我找一件薄薄的小毯子。夜深,外头还是有点凉的。”英子回答。

“说你傻,真傻。大热天盖什么小毯子。”明灏说。

英子还是自顾自埋头在找。明灏只得退一步说:“那就拿一件薄外套吧。”

“哦,对哦。”英子应着。

英子把外套挂在轮椅靠背上,推着明灏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来到院子外。两个人都深吸一口气,夏天的夜里,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英子抬头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天空布满了星辰。那接近满月的月亮特别明亮。“终于找到一个比城里好的东西了。乡下的空气和星星都比城市新鲜、明亮。”英子有感而发。

明灏也抬头看向天空,心想:“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月亮、星星了?有多久没有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有多久没有肆意地在街上、田园奔跑了?有多久没有......”

月光轻薄,照在他们俩脸上,照进他们各自的心里。

“跟我说说你乡下的趣事吧!”明灏看着月亮,对英子说。

英子不好意思说道:“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如果你想听,那我就想想。”

明灏看向正在苦思冥想的英子身上,看着她毫无做作地挠了挠头,眼珠眼珠子一直在打转。明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有了。”英子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身时发丝轻轻拂过脸颊,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与灵动。她正对着明灏,那双眼睛仿佛藏着无数星辰,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那年大年初一,我们一家四口去外婆家拜岁。外婆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男人们聚在一起吞云吐雾、打牌说笑,女人们则围坐一圈,瓜子壳散落一地,八卦声此起彼伏,小孩们则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笑声连连。

快到吃中饭时,大人们忙碌的身影穿梭于厨房与餐桌间,我们几个小孩则玩起了躲猫猫。等开饭时,我的弟弟小福还没找到,我们焦急地呼喊:‘小福你赢了,快出来吃饭吧。’然而,回应我们的只有风声与鸟鸣。我们心想,他肚子饿了总会自己出来的,便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不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扑通’,紧接着是惊恐的‘救命’声。我们惊慌失措地跑到院子察看,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影。正当我们心急如焚时,茅坑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我们闻声寻去,只见小福满身污泥,站在粪池里奋力往上爬,脸上满是惊恐与无助,那模样滑稽又可怜,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明灏也被这故事逗得捧腹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回荡。英子的笑容如同绽放的花朵,明媚而温暖,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她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童年趣事,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生动的色彩。

明灏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英子,月光下的她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显得格外美丽动人。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平时总是拘谨、看人脸色的女孩,竟然有如此活泼开朗的一面。

随着故事的结束,两人的笑声也渐渐平息。他们静静地抬头望着星空,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美好。后半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英子把外套轻轻地披在明灏的肩上,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与温暖。

“有点起风了,我们回屋睡吧。”英子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同春日的暖阳,温暖着明灏的心房。

明灏满足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经过这一晚的相处,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被拉近了许多,就像一对久违的朋友,彼此倾诉、彼此倾听。

明灏确实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朗起来。傅太太和傅先生也因此对英子另眼相看。

这一日,英子帮明灏剃好胡须,并顺便为他理好了头发。然而,明灏盯着手表,开始紧张不安起来。“算了,我还是不去见面了。”他犹豫着说。

英子不解地问道:“你们在书信中已经把误会都解除了,为什么现在又不愿意见面了呢?”

明灏回答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信心都没有。”

英子坚定地看着他说:“可你还是你啊!而且你的病情正在好转中。你的才华和你善良的本性才是永恒的东西,这些有多难能可贵,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中是最优秀的男人。”说着,英子的眼里冒出了别样的情愫,心跳加速,眼神中已无法掩饰。

明灏感受到英子的炽热眼神,有些慌乱地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英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回过神,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嘴里说着:“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随后,明灏整理好心情,要求李妈带自己去见紫萱。而英子则待在自己房间里魂不守舍,既担心明灏会被紫萱拒绝,又害怕他们真的复合,自己会感到失落。英子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了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她还是决定去厨房给明灏烧他最喜欢的红烧河鲫鱼。自从得知明灏喜欢这道菜后,英子特意去请教婶婶怎么做才更好吃,现在她的厨艺已经越来越精湛了。

然而,晚饭时间到了,英子在门口左顾右盼,却始终看不到明灏的身影,只能失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突然,她想起红烧鲫鱼还在厨房,于是忙起身把鲫鱼端进明灏的房间。

正当英子迷迷糊糊要睡着时,突然听到屋外有声音。她忙起身,也顾不上穿好鞋,趿着鞋子来到屋外。但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明灏身后的女孩后,瞬间凝固了。明灏正与紫萱说笑着,看见英子站在那里,便微笑着介绍道:“英子,这是紫萱。紫萱,这是英子。”

紫萱温婉大方地上前,对英子伸出手来:“你好,英子。”

英子刚伸出的手立即收回,在衣摆上来回蹭了两下,才一脸不好意思地伸手回握:“你好,紫萱小姐。”

打好招呼后,紫萱推着明灏准备回屋。明灏突然回过头对英子说道:“英子!”

英子立即抬头,脸上挂着期待的笑脸。但明灏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心生失落:“我准备回去读大学了。”

英子望着眼前的这对金童玉女,心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语无伦次地说:“真好……太好了,读书真好。”说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再抬头看向明灏的方向时,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而他们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英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眼神失焦地望着明灏曾经教她写的字帖。“如果自己一开始没有把紫萱写的信给明灏,是不是现在看到的结果就不一样?”英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摇了摇头,想把这种邪恶的想法甩出脑后。

明灏跟紫萱是青梅竹马。只是在明灏得病后,他太自卑,才迫使自己跟紫萱分手。而明灏的父母怕紫萱的来信刺激到他,就把信全部藏了起来。明灏跟英子聊天时,好几次提到紫萱的名字。那天,英子帮明灏去傅太太那里拿东西,无意间看到一封紫萱写的信。英子顺手揣进兜里,给明灏送去。这才从明灏口中得知他们之间的爱情。英子当时不断鼓励明灏给紫萱回信,因为她知道明灏还是很喜欢紫萱的。

在与明灏的深入接触中,不知不觉间,英子被明灏所吸引。但她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英子的泪水“嘀嗒嘀嗒”地垂落在收拾包裹的手上。明灏要去读书了,她这个保姆的工作也该结束了。收拾好行李,英子准备去跟傅太太他们说一声。

傅太太刚从外头应酬回来,见英子直愣愣地站在客厅,忍不住打趣道:“小英子,你丢魂啦?”

英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傅太太,明灏病情好转很多,他也准备回学校了。”

傅太太听闻,眼睛一亮,激动地上前抓住英子的胳膊说道:“真的吗?他真这么说?”

英子重重点了一下头。

“哈哈,太好了。谢谢你,英子,真的太感谢了。没有你在他身边悉心照料,并鼓励他,他也不会那么快振作起来。”傅太太松开英子,喜极而泣,手捂着颤抖的嘴,脚步凌乱地走动着。

英子摆了摆手,也激动地说:“是傅太太和傅先生一直对他没有放弃,对他一直不离不弃,他才能好转得那么快。”

傅太太抽出手帕掩面而泣。英子手足无措地上前轻抚傅太太的背。傅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扇动两下,羞赧地说道:“年纪大了,就是容易煽情。”

“英子,你带我去看看明灏。”

“那个,紫萱小姐在明灏房间。”英子喊道。

傅太太疑惑地转头看向英子,问道:“她怎么来了?”

英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傅太太似是明了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走到沙发上坐下。

英子端来一杯茶,递给傅太太。“太太,请用茶。”

“谢谢,英子。”傅太太接过茶,默不作声地呷一口茶。英子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傅太太见英子还站着,便问:“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英子点了点头,站在傅太太面前。“太太,明灏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该走了。”

傅太太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拉住英子的手道:“孩子,你在我们家一晃就是一年。你乖巧懂事,对明灏又非常贴心,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想留下来,我们是很欢迎你的。”

英子泛着泪光,看着傅太太说:“在这里,我就像在家一样。您给我买新衣服,吃住都不缺,把我当您半个女儿一样疼爱。我父母走得早,家里的弟弟妹妹都需要我。您知道我的困难,慷慨解囊地帮助我和我的家人。我……我都不知道何以为报。”英子抹了一把泪,继续说道:“我的弟弟妹妹现在正处在学习的关键期,他们也需要我回去了。如果等哪一天,傅太太还需要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傅太太拉着英子坐在自己身边,满脸疼惜地帮英子额头前的小碎发捋到一旁,把英子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看着比自己儿子还小的英子,却要撑起一个家,傅太太心里满是为英子疼惜。“你回去准备做什么呢?”

英子低头思索着。

傅太太突然紧握英子的手,激动地说:“你手艺那么好,不如开一家餐馆,我和你傅伯伯出钱投资。怎么样?”

英子哆嗦着嘴唇,已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我……”英子已泣不成声,滑着身体跪在地上,以表达感激之情:“谢谢,谢谢……我一定好好做的。”

傅太太忙扶起英子,责怪道:“傻孩子,快起来。”

英子一一跟傅家的人道了别,唯独没有跟明灏说。

天微亮时,英子把昨晚写好的信塞进明灏房间。熬好明灏喜欢吃的桂圆红豆粥,背起行囊踏上回乡的路上。

每一份善意都如同星星之火,终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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