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可能绝望的,往往越是应当绝望的人,他们的希望反而越大。所以叫花子的口袋,在梦里永远是满的;太监在梦里,常常的娶些个漂亮妻子。一个老婆子,守着一个面黄肌瘦,一病恹恹的孩子,住在一座破庙里,当然已经到了应当绝望的地位,所以她的希望,依着公例就大起来,大到疑心她那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就是一位将来的皇上。至于怎么样才能做皇上,做皇上要负多大的责任,有多大的困难,她当然不管。一个乡下的叫花婆,她只知道皇上顶阔,她只知道顶爱她的儿子,在她的心国里,当然她顶爱的人做皇上。
而况我们国里的皇位,和公共汽车一样,是大众可坐的。汉高祖,明太祖不必说,就连石敬瑭,他情愿管契丹叫爸爸,他也坐两天;张邦昌一个卖国欺君,私通敌国的混账行子,仗着他外国爹的力量,他也恬不知耻的坐了几天龙庭。叫花子做皇上,更是普通的事,所以这么老太太就有个希望,希望是不必花钱去买的,幻想是不必纳税的,这是穷人的一种娱乐方法。幻想越结越坚固,连做梦,带着造谣言,她就替她的那位少爷造成了许多的祥瑞。第一是,每天晚上有四员神将骑着异兽,在庙的四面巡逻,保护她的少爷。依着传统的思想,神是向来顶势力的,她的儿子如果不是皇上,神也犯不上这么卖力气。第二是,又有一位尊神天天晚上替她的儿子盖被,这个神当然和前面四个神,是一个鼻孔出气,更可以证明她的儿子非做皇上不可。
从古以来的皇上,总缺不了一个军师,有刘邦就有张良,有刘备就有诸葛亮,甚至于有宋江就有吴用,有李自成就有牛金星。按着化学作用说,单是秀才,只有教书;单是强盗,只有打枪;秀才加上了强盗,就该造反了。在低温度,高气压之下,就结晶成了皇上;一遇见高温度就分解成了皇上的异性体,那就叫做草寇。
老太太既盼望她的儿子变皇上,自然得去找军师,不久就叫她找着了。军师的必要条件有两个:一个得有奇谋妙计;一个得会奇门遁甲。依第一个条件,所以秀才和一般念书的,皆有当军师的资格。依第二个条件,所以起课的、算命的皆有做军师的资格。在这种宽广的资格范围里,军师自然不难找。她所找到的,是个穷教书的,年纪在三十多岁,自己相信总有一天得到大阔。一听到老太太说的祥瑞,虽然和他的幻想不甚相合,可是也可以对付了。所以他仅不过经一度的聘请,就毅然的出山,以天下为己任了。
军师有本事没本事,还在其次,第一是一件制服,万不能没有。制服的式样,自然是前后左右绣着八卦的那一种。不久就花了四百个钱,从散了班的草台戏戏箱里,买了一件八卦衣;又从神的偶像手里,借了一柄削泥如铁的木头剑,这位教书匠就打扮起来。他就开始了宣传工作。
宣传的效力,究竟是可敬的。经军师的宣传,居然就有一班做百姓做腻了的人,听见本地山底下破庙里,住着一个皇上,谁都想去巴结巴结。军师又定了一个规矩,应当说是“文官任用条例”:凡是进贡二百钱的,就封他一个大臣。大臣每天分班来伺候皇上,到皇上升殿的时候,大家拿着白木头棍子,分站在两边。
二百钱就买个大臣做,这是个大便宜,凡是乡下热衷的人,都抢着来进贡。进贡来的款子,自然不能先发政费,也不必发军饷,就先给老太太和那面黄肌瘦的病孩子。一家做了一件黄布袍子,择一个黄道吉日,就在军师指导之下,在破庙的大殿上,行了即位礼。
他们那一朝的朝仪,是这样的:殿上设一张桌子,挂上黄卓帷,皇上坐在桌子后面;皇上的身后头,再搁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搁一张椅子,那是皇太后的座位;军师拿着宝剑,穿着八卦衣,将一双赤脚藏在衣服底下,站在龙案的左边;其余大臣们,分两边站着。
(二)
位也即了,朝也设了,这一伙可怜的傻小子们,知道怎么叫做“治理国家”?天天无非是天一亮就来上朝,上完了朝,君臣们白瞪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了一会儿,就退朝。大家头几天,觉得怪有意思的,做官不过这样做法,真是又舒服又好玩。做了三五天,大家有一点腻了,觉得这种官,做不做没有关系。在皇太后呢,既有了饱饭吃,觉得天下已经太平了,她只梦想着,买一点红灯笼,红彩子挂在庙里,来点缀升平,别的她全想不到。皇上呢,觉得从前人全欺负他,自经他穿上黄布袍子,人就不欺负他了。虽然天天早上起个黑早,坐上个半天,他认为不很舒服,可是也不怎么难受,就像这样做着皇上往下混,他也并不一定想禅位。
军师究竟是军师,他一看那一班大臣,一个个神不守舍的情形,如果不赶紧想法子,这个朝代要黄。想法子分做几层,第一对于国内,他们的领土是无限的,因为和中华民国并没有划过界,也可以说中国全是他们的,也可以说全不是他们的。不过他们的圣旨,仅仅乎在周围几里地之内才通行,足见得国土太小了,这是得扩充。第二他们一朝君臣五十多位,躲在乡下开了个国,不但没有得到列国的承认,并且被他们硬占土地的中华民国,连觉都不觉得,这是极大的侮辱,也的要想法子,引起她的注意。军师很知道,在这两样上一着手,至少得引起一点小乱子,一有了乱子,大臣们有事可做,自然人心就团结了,同时就可以正式的造反。
军师就大着胆子,写了封信,给馀干煤矿的总办黄先生,大意是说:“你如果能进贡二百块钱,就封你一字并肩王,将来和你平分天下。不然,天兵一到,难免玉石俱焚。”
黄总办一看,以为这是笑话。从来的王爷,也没有在廉价部出售的;从来的天下,也没有卖预约券的。他半疑半信的,派了一个听差,到破庙里,看看怎么回事。
听差的刚走到庙门口,就被四个拿白木棍的大臣抓住了,说他是奸细。实在并不是恨他,也不是吓唬他,因为这些大臣们闲得太难受了,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面生可疑的人,如果不拿他当奸细,更显得无聊了。听差的赶紧说,“我是馀干煤矿派来的”。
经了大臣的代奏,两宫下了睿旨,说:“宣”。听差的才进了庙,上了殿。“好了!好了!又来一个大臣了!”皇太后看见了听差,就用一种求贤若渴的口吻,说了这几句。好歹不管这大臣本事的好坏,来一个生大臣,照文官任用条例,得进贡二百文,总是国家的一笔收入。而况这听差的是矿局子里来的,背后还有一个二百块钱的一字并肩王,自然是圣眷优隆,异于常典了。
“跪下,跪下”一群大臣们叫着,听差的跪下了,这时他竟觉得,这皇上的威严,是比总办大。
“抬起头来”。军师下了命令。听差的是个江西乡下人,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黄袍小孩子,半醒不睡的坐在椅子上,他的身后头桌上,坐了一个黄衣服的老婆子,他们的旁边站了一个披着头发,身穿八卦破仙衣,手拿木宝剑,一脸油泥的汉子,四面有五十多个拿木棍的。听差的很聪明,他知道这个局面,打死他不费什么事,他就磕了几个头。
“你是黄总办派来的,他看见我的信了么?”军师发言了。
“看见了。”听差的说。
“二百块钱呢?”军师说。“是叫你带来了吗?”
“不,没有,钱还没凑齐。凑齐了,我们总办他亲自送来。他派我来,先给皇上道喜的。”听差的奏。
“大家同喜。”皇太后纶音下来了。“你们总办人很好,这一字并肩王一定封他,教他快点来。”
“是。”听差的回奏,就想走。
“这个人很明白,也封他一个大臣,不要他进贡两百钱,你告诉他。”皇太后面谕了军师,军师又转告了听差。这听差就按着买一盒送一盒的例子,白得了一个吃不得的大臣,飞跑了回去报告总办。他们两,隐隐然就是一殿之臣了。
一字并肩王虽然比总办大多了,怎奈黄先生不想做,就写了一封信,给馀干县,报告这一回事。县里一听,就派下些人来,连两宫和军师大臣,一齐请到县里,问问他们想怎样。
一看皇上,是个有病的小花子,太后是个老花子,军师是个半疯,大臣是一班傻蛋,兵器是棍子和木剑,县官笑了。叫差役们动手,把黄布袍子和八卦衣剥下来,棍子木剑一齐没收,又痛骂了圣驾一顿,说以后不准胡闹了,再闹就要杀脑袋。骂完了,叫他们安分的回去吧。
(三)
蒙尘的两宫,带了一班扈驾的,不知道上哪里去好,军师献策说是上安仁县。
一班徒手的难民式的君臣们,到了安仁县的城外,看见一个巡警,拿着枪站岗。军师吩咐“抢”,登时大臣们打进派出所,把六支枪全抢到手,浩浩荡荡的进了城,照例的打开监狱,放出囚犯,赶走县官,点了几把火,居然很像一种小规模的造反,百姓也照样的害怕。
一占了城池,大臣们乐了,他们虽然不知道应当怎么治国,他们可知道这是阔了,就任着自己意的吃穿。皇太后住在县衙门里,自然比破庙强得多,他就心满意足了,这时候如果中国和她议和,她一定肯答应。
军师可受罪了,他究竟是念书人,知道战祸是一定不可避免的,他自己一肚子的韬略,全和现在的情形不对,没法子往外用。一班大臣只知道满街的欺负女人和小孩,抢东西吃,也不很上朝了。尤其危险的是,满朝文武分了两党:一个是破庙派,一个是监狱派;又可以叫一个是旧派,一个是新派;也可以说一个是保守派,一个是急进派;说一句顶时髦的话,一个右派,一个左派。在这种新旧不和的局面里,军师的确变理好几天的阴阳,调和好几回的鼎鼐,结果还是不行。
破庙派的思想是这样的:皇上在破庙的时候,是我们首先保他的,上馀干县打官司,也是我们跟着的,打派出所抢枪全是我们,放出你们一班强盗,也是我们,我们还进贡过两百钱,还垫了不少的零用。今天有了江山了,反而觉得我们无用了。没有我们,你们也配有今天?
监狱派的思想是这样的:你们一伙子乡下人,抬着个小花子,硬想造反,也不想想,你们有什么能耐?放出我们来,无非是想我们替你们挡一阵,你们仰仗我们的地方多着呢,不让点我们行吗?
军师的好说歹说,皇太后的连恭维带劝,皆维紧不住两派的人心。大家爱上朝不上朝,上了朝你挤我,我推你,嘴里还连捲带骂,皇上往往吓得打哆嗦。军师已经抢了一件新衣服,也有了新鞋,新袜,手里拿着一把刺刀,可是谁也不敢得罪。两宫和军师,心里皆想着破庙里,以为那时国虽然小一点,可倒过一点太平日子。现在有一座城了,收了一班新大臣,大家可直捣乱,如果中国全归服了,还不定怎么捣乱呢!因此太后和军师,全不想开疆拓土了,只求这一种现状,永远保持下去,不要生别的乱子。
(四)
做皇帝究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第一得和百姓发生一点关系,这是一个大难题,虽然一班大臣们满街放抢,已经和百姓发生过不少次的关系,可是这种关系,顶好是没有,有了更坏。军师究竟是军师,就杜撰了几种安民的告示,自己写了,叫一位大臣背着浆糊桶,满街去贴。囚犯里有当过兵的,当过巡警的,大家凑合着出些主意,就下了些委任状,委些个连长,营长,区长,区官。城门口也站上拿刀的兵,俨然有个样子。最可喜的是军师跟前添了两名书记,公事用不着他自己写了。这时当然监狱派里人才多,骏奔鞅掌的,皆是他们;破庙派的人,除去曾进贡过两百钱以外,他们什么也不会,只得自甘落伍,一齐成了散秩的大臣。
千古以来,两样东西绝不会绝种,一样是微生物,一样是无耻的人。不管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有了位置,总有人去依草附木,献媚求官。所以在他们占了城池的不久,就有人献策,到四乡去征收钱粮,城里四门设税局子。这个消息,居然使得皇太后的龙嘴旁边露出一丝笑容。同时两宫和军师,又觉得还是占城池比住破庙好。
做皇上仍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国内的局面刚定一定,又发生了外患,就是省里派兵来了。因为安仁县长逃出城以后,就到馀干县打电话进省,省里登时电调了驻在附近的军队一营,来打安仁。军队离城三五里地,他们才知道。
军师下了三道紧急命令,第一道是关城门,第二道是不准开城门,第三道是关紧了城门。除去城门,他脑子里没有别的。这时候他微微的有点觉得,他自己的才具,还有一点不够用。觉得也来不及了,比如不用功的学生,看见先生拿了考试的卷子来,再赶紧看书,也没用了。唯一的方法,只有硬挺。
皇太后皇上对坐着发傻,破庙派的大臣们,拿刀弄棍的满街乱转;监狱派的大臣们倒镇定一点,他们知道不抵抗官兵,全是该死的,所以他们倒还肯打。他们站在城墙上,端着枪,等候着对敌。
这种仗当然比不上垓下之战,也比不上滑铁卢之战,不到几小时,官兵进了城。杀了些个人,就进占了县衙门,把皇太后,皇上,军师,散秩的大臣,一齐捆个结实。皇太后还念念有词的,盼望大臣来保驾,皇上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人家要捉他。军师他固然知道捉住了一定得死,可是在鞠躬尽瘁之余,他也乐得来个死而后已。如果官兵不来,他也没法子摆布他的贵国,反而显得怪僵的,不如就此下台,总算告一个段落。大臣们除去阵亡的,一大半被获遭擒,居然有几个哭的,究竟他们是痛宗社之陵夷,还是叹荣华之泡影,抑或是哭那两百钱,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审问的结果,两宫来个龙驭上宾,军师来个忠则尽命,诸大臣来个邂逅致死。皇太后始终以为总该有救,始终也没有遇救;最奇怪的是巡更的,盖被的,五位尊神,一位也不来了。人家本来是玩儿票的,来了不好拒绝,不来也没法子催请,只得瞪着眼晏了驾。皇上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军师总算值,一个教书匠,也弄个杀头罪。他如果一直在乡下教书,不管怎么误人子弟,也犯不了杀罪。大臣们是两种心理,监狱派的人,他们命是赚来的,死了不算什么;破庙派的人,花了两百钱,才取得一个杀头的资格,有些人以为上算,有些人以为上当。
这一个朝代,就这样结束了,前后也不过几个月,历史上当然提不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