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考生

旅行回来就进入了工作状态,这几天在带艺考生上课,让我想起了我艺考的时候。我很怀念那段青葱的岁月,为梦想拼搏的日子都是闪闪发光的。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闻人歌

火车到达长兴站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坐的是三人座靠近过道的位子,里头还有两个座位空着。一对刚上车的母女向我的方向走来,女人拎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跟在她身后的女孩显得有些木讷。我赶紧起身好让她们进去。“谢谢。”女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催促女孩先坐进去,自己把行李整齐地归置到上层的台子上才落座。

现在是开学季,车厢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火车又开始动了,列车播报员在广播里说,下一站宜兴站。恩,离我要去的江宁站还要一段时间。我下意识地点开手机,看到一条半小时之前发过来的信息:到哪里了?我莫名地开始烦躁,随手打了两个字点击发送,又关了手机。

窗外的风景渐渐地变得模糊。我闭上眼睛,头开始沉重起来。在即将要开启下一段昏睡之前,我抖了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我在想一个人,她的名字叫余菲菲。

在要去大学的前一个晚上,余菲菲打电话给我。那是夜里的十一点,余菲菲在电话里跟我说,她又跟她爸妈吵架了。我习以为常,每次余菲菲伤心难过都会打电话给我。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闷闷不乐地说,在外面。

“又离家出走了?”

“没,就在楼底下的长椅上坐着。”她自嘲,“都多大了,还玩这一套?”

我忍不住轻哼,“这次又是什么事?”

余菲菲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明天想一个人去外地上大学,不要他们陪去。”

“为什么?毕业了,想独立?”我啧声道,“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大小姐余菲菲吗?”

电话两头,我们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特别是我,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认识的余菲菲爱掉眼泪,没那么坚强独立,喜欢争强好胜,其实骨子里有点傻气天真。

我们的高中是县城里一所普通的中学,校风不松不紧,学生的成绩平平。学校比较注重特长生的发展,体育、美术、广电、音乐……凡是有一技之长的学生,都会纳入学校的重点关注对象的名单里。余菲菲在高一的时候就加入了校广播台,专门在周四中午给大家做英语节目。余菲菲长相白净,身高167,不惊艳,在人群中属于那种耐看型的。她性格活泼,敢于在人前表现自己,一口普通话说得很顺畅,听起来是比我们要标准些。

南方人说普通话时会受方言的影响出现前后鼻音不分、尖音等问题。余菲菲曾跟我说,她的妈妈是从外省嫁过来的,所以他们家里从来不说方言。

整个高一,余菲菲就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她做广播节目,主持晚会,采访国外的交流生,课间的广播里也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积极参加学校的活动,比起那些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她在广播台的活跃程度更高。那些学长学姐们对此颇有微词。只有我知道,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余菲菲,她是真的喜欢播音主持。

高二那年,对于余菲菲来说,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她当上了广播台的台长,如她所愿。她比以前更忙了,出镜、录节目、带徒弟……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统筹大局,又注重细节。她习惯了亲力亲为,脾气又很倔。这个样子会很累的。我不止一次跟她说过这句话。爱好嘛,她也不止一次地回答我,就要把它做到最好。

因为兴趣爱好,余菲菲在高二时做了个决定,也就是第二件大事。那年,一个艺考机构来我们学校招生。偌大的礼堂里,多数的同学都是应付性地坐着快昏昏欲睡过去,有的还拿着作业本奋笔疾书起来。余菲菲作为广播台的代表坐在第一排,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台上的主讲人放着丰富精彩的PPT,口若悬河地讲着。播音、名校、主持人的故事、传媒人的使命……余菲菲听得聚精会神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果然,过段时间后,余菲菲对我说,她要去机构学播音,参加播音艺考。

我问她,是不是上次那个机构。她点头说是。

“你爸妈同意了?”

“差不多吧。”余菲菲的语气明显低沉了很多,“我爸说先学一段时间看看……”

说实话,我并不替余菲菲感到开心。原因大有可聊。我们学校虽然关注特长生的培养,但是鲜有人选择走播音主持这条路。因为这条路很难,它需要人长相好、声音条件好,肯花钱去机构培训,而且比起美术、音乐、体育这几门艺考,播音艺考的文化课成绩要求更高。这从来都不是一条通往名校的捷径。很多人就光文化课成绩那条就望而却步了。毕竟放弃学业在机构参加过一段时间暗无天日的播音集训后,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文化课可以达到理想的成绩。所以校广播台的历届台长里,没有一人选择播音这个专业。

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想走的和适合走的路,没有可比性,也没有哪条更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余菲菲的爸妈。

余菲菲生在一个很典型传统的南方小城的家庭里。家庭成分很简单,爸爸开厂经商,生意不大,支撑家庭开销没有问题。妈妈以前帮着爸爸做事,有了余菲菲后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十多年如一日地只着眼于自己的小家,慢慢地会与这个社会脱轨,不再去关心外面更开阔的天地。余菲菲的妈妈便是如此。因为自己的关系,妈妈从小对余菲菲的要求很严格,她希望余菲菲变得坚强独立,日后有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不用像她一样过着伸手靠丈夫要钱的日子。但与此同时,她又希望工作是安稳的。女人嘛,有稳定的收入,对自己好的老公,比什么都强,用不着太拼,飞得太高太远。

“你真的很了解我。”高二那年的暑假,余菲菲在电话里跟我说,“更了解我的爸爸妈妈。”

艺考机构的培训到了另一个阶段,全力以赴地准备最先到来的播音统考。可是余菲菲问我:“你知道我爸妈是怎么说播音艺考生的吗?”

恩,每天就知道唱歌跳舞化化妆,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那你知道我妈怎么想播音这条路的吗?”

工作难找啊,竞争激烈。电台电视台需要几个主持人和播音员?千万个人去竞争一个岗位,轮的上你么?学这个,以后肯定没有出路。

余菲菲说,这是她妈妈的原话。一句话,不仅没有支持和鼓励,还把她打击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妈妈还说,余菲菲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别以为在自己学校里有点成绩,其实在外面什么都不是。女孩子,安稳点不好吗?做老师最好了,工作体面收入稳定还带薪休假。主持人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他们说当艺考生心会变野,说我每天不务正业,以后又不知道做什么好。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沟通,他们也不愿意了解我每天在做什么。其实播音艺考根本就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对于以后的发展我也有好好规划过。我不是三分钟热度,也没有在打无准备的仗,我有做过最坏的打算。你说,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让我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好吗?你知道的,我喜欢播音主持。这是我的梦想,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这是余菲菲的梦想。她发了疯似的神神叨叨地跟我说这些,可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会放弃吗?”我尝试劝她,“别这样了吧,压力这么大。”

“不,我不会放弃。”她冷静下来说,“我要去参加播音艺考。”

求学苦海中最兵荒马乱、暗无天日的一年是高三。那一年,余菲菲显得格外平凡。她从校广播台卸任下来,推掉了学校里所有的活动,安心准备她的艺考和高考。最先到来的是十二月底的省统考和部分省外艺校一月初的校考。为了能有更多时间训练吐字发声的基本功,白天她在学校里上文化课,放学后还要去机构培训。晚上十点她才回到宿舍开始做作业,做完作业她又抽出半小时的时间去楼顶的舞房里练声练形体。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余菲菲只是千千万万个播音艺考生中平凡又普通的一个,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只能靠努力。这是个苦办法,不是个好办法。过度消耗精力的夜晚滋生出大量的疲惫感会延续到白日里,余菲菲开始在老师讲得吐沫横飞时埋头昏睡。睡眼朦胧地醒来时,她瞧见班主任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说:“播音文化分这么高,还不好好努力!成绩一塌糊涂的,还去什么艺考!”

那段时间,余菲菲很少打电话给我,也很少跟我说心事。但我明显感觉到她心里的烦闷。在人前,她变得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去食堂吃饭,走路时也会低下头思考。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就很少见到她了。因为临近艺考,机构组织了封闭式的魔鬼训练。为了艺考,她暂时放弃了文化课的学习。

一月中旬的某一天,余菲菲突然打电话给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因为这几天她正好在南京参加播音院校的校考。

“喂——你好吗?”

好老土的开头,余菲菲的话里听不出她的情绪。

“我还好,”我反问她,“你呢?今天考得怎么样?”

“下午考了双播,感觉还行。欸,你知道吗?”她的语调明显上扬,“南京下雪了。”

“看到新闻了。”我轻笑道,“怎么了,南方小姑娘看到下雪这么兴奋。”

“欸,下得可真大啊!我们那儿就下过芝麻大点的雪,没这么大。”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就刚才我们吃饭的功夫,一出来树上草地上已经白了。我跟你说,我们几个都高兴疯了,在路边又笑又闹的,还拍了好多照片。他们说,要把愿望写在雪地里,保佑可以实现。你说我是写哪个……”

“余菲菲,”我出言打断她,“你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了吗?”

“恩……”她支支吾吾起来,“我发了一条短信。”

“打一个吧。今天刚考完一门,不是还挺顺利的吗?”

“好……你都不知道,前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她细细地跟我说起来。

余菲菲说,在她还没有去参加封闭式集训之前,经历了一次月考。成绩单发下来那天是周五,对于一个住宿生来说,周五放学回家是最开心的时光。可是那天,她一声不吭地坐在爸爸的车后,妈妈板着脸坐在副驾驶上。车里一片低气压。

汽车开到一半的时候,余菲菲吞吞吐吐地跟爸爸妈妈说起机构集训的事。果然沉默只是假象,车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触即发。人有时候被逼急了什么难听的话都会说出口,特别是面对越亲近的人,越不会表达自己。

余菲菲的妈妈面红耳赤地告诉余菲菲说,她不会让余菲菲去参加那个什么封闭式集训,更不会出钱交培训费。现在余菲菲成绩那么差,都是艺考害的。一个艺考把人都学野了,脸化得跟鬼一样,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余菲菲经常跟我说,她嘴巴厉害都是遗憾她的妈妈。她的口才都是跟妈妈吵架吵出来的。也是,就这么几句话可以把一个人说得那么一文不值、一无是处。余菲菲说,她当时气得差点想跳车离去。

“你知道吗?后来集训的学费是我爸爸跟朋友借来交给机构的。我爸拗不过我,但是家里的财政大权都在我妈妈那里,他就瞒着我妈四处找人借钱。说起来也挺好笑的,我爸爸虽然在物质上支持我,但是他也跟我妈一样,从来都不关心我在做什么,每天训练什么内容。这次啊,去参加校考,都是我一个人订机票订酒店,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他们都有爸爸妈妈陪着,我看到那些在考场门口等候的家长都好羡慕。为什么我没有呢……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我考得怎么样……”

“怎么会,”我软下声来,“他们很关心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好久好久都听不见传声。

“余菲菲?”

“恩……我在。”我听到余菲菲抬高了音量,“我明天有两场考试,你说……我会成功吗?”

我知道此时此刻余菲菲很需要人鼓励,但是我没有办法骗自己。

“我不知道。”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但是,未来可期。”


我睁开眼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的时候,听到坐在一旁位子上的女孩问到哪里了。邻座的女人回答,快到江宁了。手机的屏幕亮了好几次,我低头注意到来电显示上写着“妈妈”两个字。

“妈妈。”

“阿菲?”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生涩,“你到哪里了?”

“快到江宁了。”

“哦,好。到了学校记得跟爸妈来个电话啊。”妈妈慢慢地继续讲道,“昨天晚上……我跟你爸都知道的,你性格要强,想一个人来学校,独立了……这个是好事,妈妈支持你。”

“恩。”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有事给家里打电话。妈就说这么多,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你自己选择的, 这条路可不好走。”

“我知道了,妈妈。”

……

我把电话挂断后,才发现鼻子里又酸又痒,眼角也有些湿湿的,但之前的烦躁一扫而空,心情也变得好多了。

我看到邻座的女人正嗑着瓜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小姑娘,你也是第一次去外地上学,想家了吧。”

“恩。”我吸了吸鼻子。

“我女儿也是,刚大一报道。”她把嗑好的瓜子放在她女儿手里,“我女儿读师范的,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

“播音。”

“什么?播音啊——”女人听清楚后,拖着长长的尾音,“播音厉害哟,以后肯定当大明星大主持人咧。”

我礼貌性地对着女人笑了笑,转过头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火车即将到达江宁站,未来可期。

——但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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