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爷爷

文/小丑一人的康桥

编过无数竹筐,
笑对往日沧桑
旧时改造的木床,
度过炎夏的时光
沼气溢满烧水,
分与四邻街坊
依稀记得容颜模样
好像你还在身旁
风餐露宿多年,一生甘于平淡
不求富贵尽享,但求一世长安
犹记八岁那年,麻花递到我手里边
涕泪交加的我,换了开心的容颜
如今麻花摆在面前,不见你亲切的呼唤
倘若时光能够重来,小手也要帮你捏肩
那年高中时光,雨天收拾衣裳
麻袋背在身上,只恨我太要强,拒绝了你帮忙
你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是我此生无法忘记的伤
记得最后一面,和你一起聊天
你说吃喝赌博输钱,不如多吃些饭
而我食难下咽,叫你别把我管
你说身体革命本钱,饿坏无人承担
倘若上天开眼,愿再多看你几遍
你那淳朴憨厚的笑脸,是世上少有的恬淡
恍然忆起你的箴言,笑语回荡在耳畔
可转眼你已不见,原来一枕晏安
多想,再看你一眼

我的爷爷是由他无限热爱的烟带入坟墓的。他去世的时候,门前的柿树刚结出青涩的果,道旁的梧桐还未漫天飞舞,在那个安静的午后,他帮家里做了一点家务后去了厕所,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妈妈忙碌完做好饭找遍附近没有找到他时,想到了他时常久待的厕所,从门缝中瞥见人影,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妈妈慌了……

我是在那个中午和学生排练即将参加的诗歌朗诵比赛时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了一道晴天霹雳,眼泪就夺眶而出。

接着我开始对上周末没回家的自己怨恨起来,开始回忆上次回家的场景——暑假在家吃饭时,他总劝我多吃,“劝你吃喝又不是劝你赌博”,然后嘿嘿地微笑。

安静下来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因为肺部长年的病变导致的,均匀而微弱的呼呼声,仿佛导管的某个部位有处堵塞发出的声响。那时他的肺结核还没好,支气管炎和肺气肿还在折磨着他,他一大半的肺已经“面目全非”了。

如今,关于他的一切再也听不到了,我记得最后一次放假回家他来接我。天下大暴雨,我在雨里等了好久,他才来,地上有积水很深,他喊着让我过去,我生气地站在雨里大喊,可是他听不到……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人放假能接我回家,甚至连回到家一眼看到他,都不能够了。

            江城子  冬日即事
梧叶风里都飘零,始知今,晚秋意。杳然已去,宿处还静寂。闭目倚门闲睡去,冬阳下,眼迷离。              去岁来时春犹在,旧故里,正单衣。恍惚之间,一去都无迹。梦中不知家万里,惊觉醒,剩叹息。

                    ——丁酉年子月壬午日未时

这是某个冬天的黄昏爷爷倚门睡醒,我写的一首江城子。

旧故里,正单衣。

可如今,旧故里,新冢旧骨葬头七。

丧事举办的那几天,我很平静,想起家里各处置办的东西,都是爷爷一手买来或造好的。人多的时候,我总哭不出来,可是每当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想起过往,泪如泉涌。

除了姑姑、爸爸、妈妈、叔叔,就数我和爷爷相处的时间最长,二十五年,我陪了爷爷三分之一还多的人生。

我刚刚出生的时候,爷爷给我取名“致富”,那个时候家里的确很穷,穷到一天只吃两顿饭还难以揭开锅。爷爷大概是希望我以后能挣好多好多钱吧?后来爸爸给我取名“鑫”,也算是和爷爷希望的是一个意思。

我们张姓家族亲戚众多,大家都住在同一个村庄的一个院坝里头。邻里还算和睦,只有些许婆媳矛盾的争吵偶尔回荡在树林的上方。

我小的时候,七八户人家只有我自己一个孩子,爷爷奶奶们都特别宠我,我又老实听话不闹腾,每次去舅舅家走亲戚回来妈妈都会挨骂:“这一个后园就一个小孩,你还带走了,不能少走亲戚吗?”

而那时我还提的印象里面,除了屋后的大塘和蓊蓊郁郁的竹林,除了满院子的梨树,就是门前的小河,爷爷在池塘边坐着削竹篾子、编筐。

我不爱赶集,不粘人,却最爱妈妈赶集回来给我买的文具,爷爷卖筐回来给我买的麻花,我就那样吃了好多好多年,直到爷爷老了,再也没有力气编筐了,我才终结了和麻花的缘分。

长忆儿时梨树下,你编筐来我玩花。如今岁月忽已暮,不见梨花不见他。

以前爷爷很爱吸烟,每次蹲厕所总要吸上支烟,慢慢蹲,直到茅坑里烟雾缭绕。我那时候还小,不明所以,看到烟雾从厕所出来,朝家人大呼“灭火呀!”,还被他们嘲笑一通。

爷爷吸烟的历史有五十多年,从那种便宜的手卷烟到后来10元一包的烟,直到后来爷爷生病了,得了胆结石,肺结核,支气管炎。我高中时他胆结石手术好了,却又得了肺气肿。

排除烟易成瘾的因素之外,我想爷爷是不情愿戒烟的,大约是为了排遣内心深处的愁闷和孤寂,烟是他的朋友,损友,也要了他的命。

我的爷爷是旧社会农村人的代表,出生于那个饥荒的社会,成长于那个动荡的社会,信仰一次次被推翻,终于看到了改革开放的希望,成为一个老实巴交的编筐手艺人,老于那个计划生育的社会,死于2020年疫情肆虐后的社会。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和一个叫孙学芳的女人紧紧地绑在一起,他们吵架、吵架、吵架,可能只有在吸烟时,才能忘记一切的烦恼吧。

奶奶是媒人说媒嫁过来的,媒人说爷爷会编筐,弟兄多不受欺负,家里有一大片竹竿园。就这样奶奶嫁到了我们家。竹竿园的竹子细,并不太适合编筐;弟兄多,妯娌多,没几个是老实人,于是奶奶总是受人欺负,然后絮叨,与爷爷争吵。

爷爷不喜与人争吵,总是忍让他人的谩骂,奶奶就觉得他无能。可是,从本质上说,真的是太善良了啊!那年我们家安装了沼气池,有源源不断的沼气供做饭,气用不完,爷爷就烧满水,让其他邻居来灌热水;树上的柿子快成熟的时候,爷爷让大家来够;田里的蔬菜瓜果吃不完就让邻居来摘……

奶奶是一个爱衣服胜过爱吃饭的人,她认为爷爷什么都不行,一辈子看不上爷爷,觉得自己什么都厉害。爸妈叔不在家里,就我一直从小到大在他们身边,可是他们吵架每次哭的都是我,我那时总想着自己的家为啥天天吵架?为啥别人的家庭那么幸福?

无论大事小事,观点不同,奶奶的谩骂,爷爷的负隅顽抗;奶奶的辛苦,爷爷不能干活却又累得大喘气;奶奶的没事找事,爷爷的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爷爷奶奶的吵架,是他们那一辈人的相处模式。因为无法用文明的语言沟通,所以采取谩骂的形式,如果少了骂,他们反而不会沟通。

但旁人如果劝架,就算勉强拉开,这个模式还是没有消除,所以没有任何作用。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昨天吵过的架,今天就忘了,如果生活中多一些体贴对方的不易,少一些无端的指责,或许就会让双方少一些戾气,多一些温暖吧。

他们如此用力地生活,是因为这样才觉得自己这辈子活生生地存在着。

有一天傍晚,我伏案看书,门开着,突然听到奶奶在前院儿里急促地喊:“鑫爷,鑫爷,鑫爷!……”,我爷爷赶紧回答:“哎!……”。奶奶可能没听见,一遍一遍地又喊了好几遍,我都着急了,想替我爷爷回答。直到爷爷逐步增加音量被她听到,才止住了她的歇斯底里。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纵使他们经常吵架,可日久天长的称呼里,都带着自己孙女的名字。即使看对方再不顺眼,再讨厌,但一成不变的称呼里维系的是浓于水、化不开的亲情。

在农村老家,年老的夫妻之间的称呼总是以孩子的姓名来说,奶奶以“鑫爷”来称呼爷爷,从此以后,这个我们三个人之间联系最紧密的一个词都再也不存在了!

头七那天,我试着回忆以前与爷爷相处的场景,可是我脑海里记得的,只有零星的片段,爷爷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人物。与我其他大名鼎鼎的爷爷相比,他显得是那样的普通和老实。比如脾气怪的大爷,有工作的三爷,在合肥的四爷和嫁到南庄的姑奶。

爷爷的一生缓慢前行,就像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每一天的过程。在最后的时候,他总爱去门口的公交站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安安静静,偶尔和人说几句话。

奶奶说,爷爷的最后几天也不和她吵架了,也不怎么说话,每天早起给干活去了的妈妈做饭,我想起那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越发觉得爷爷,真的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的善良老实的爷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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