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我常爱去福田寺坐坐。和主持相识,偶尔聊几句,大多时候是与他一同坐在水榭里喝茶,看看外面的天空。
入冬了,他总穿一件姜黄色的棉袍子,上面搭一条灰色的棉围巾,灰色的半圆帽子,看起来精神矍铄,又清瘦颀长得很。我爱极他这样的打扮,坐在长长的走廊上,像渲染的那么一笔墨,可以随时跳脱,也可以随时入了进去,皆杳无踪迹。
那日,我得了闲,进去时看见师父依旧坐在长廊,拄着一根木拐,双手交握撑着。眼睛闲闲地瞧着前方的黛瓦,我知是孔雀又跃到檐角去了。他依旧是灰青布衫,姜黄褂子,一双僧鞋洗得干干净净。
“来了。”他笑着望我,随即站起来,木拐划过地面,有微微的响声。
“是啊,来了。”我恭敬说道。明明是认识许久的人,一见面仍是不自主地恭敬起来。
“快生了吧?”他瞧着我隆起的肚子,一点没什么生分。
“是啊,快了,下个月的事。”我走近些,旋即转身望了望屋檐自在的孔雀。
“真快得很,上次来还是个小丫头的样子,看不出什么的。”他有点惊讶。
在他眼里,我永是个小丫头。坐在水榭,免不了给我各种吃食,米糖、冰糖、油馓子、饼干、香蕉……全把我当个贪吃的孩子。
可不,与他在长廊说了两句话,他又将我带到书院的水榭了。茶壶里的水“咕嘟嘟”响起来,老旧的紫砂壶,一把红茶,旋即茶漏架上,便听到流水之声。他有把很好看的紫砂壶,摆在那儿,鲜少用,壶盖刻着“合而为一于其间”。我极喜欢那个紫砂壶的。
“吃啊,这是老冰糖,好吃的。”他打开一个铝盒,里面盛着黄澄澄的晶莹剔透的冰糖块。
好像我闲着过来寻他,总为了这几口香甜。他忙不迭地拿,我定定望着,“嗤嗤”笑起来。
也有安静的时候。傍晚,天色慢慢暗淡,垂落成浓稠得化不开的深蓝,指尖伸出去,倒不敢用力,怕戳破了什么,然后“哗啦啦”碎一地似的。和师父坐在水榭里,茶汤凉了一半,米糖吃了半口,一起望木格子窗外的月亮。那是清透的,莹莹的一盏,像刚泡出来的生普,很陈很陈的生普,久远得忘记了年岁的那种。
忽然想起来和师兄说过的,一起听过的那首歌。里面有一句:愿以发心皓月之光明,五浊黑暗消于法界中。
“真亮啊。”我不由得叹了句。
他没说话,继续望着,心里想着什么。
他想的什么,兴许我是知道的。那盏月亮,和这盅茶汤一样,缓缓地,清凉地,流过他心里。从无始之始,到无终之终。
我们享有这般丰盛的世间。纵不说这曲水萦流,这皓月当空,还有情深如此的你、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摇曳漂流。
只是,我们不享、不迷,利用这烟波画船,这一帆风正,到达彼岸。就像我与师父在此处,知米糖好吃,知水榭避寒,也只是浅尝辄止。用它们带来的身心安宁,遥望明月,让心之光辉,如月华泻地。
茶凉了。月上了梢。知道父亲在等我回家,便起身告辞了。
走时,师父像想起什么,与我说:“妙源今儿来过的。”
“是吗?真是不巧。”我略感遗憾。
许久没见妙源师兄了。
回去的路上,给他发消息:我来了,你倒走了。
不一会儿,手机屏幕亮起来。看见他发来的消息:去了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微微一笑。
年末,心里想着,总该下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