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登鼓浪屿,在寻找预定的民宿时,迎面见到开得如火如荼的凌霄花,被惊艳到了!绿叶红花沸沸扬扬覆盖了人家的门庭,蜿蜒的枝藤旁逸斜出,风致宛然,难怪舒婷的诗里要写凌霄花,她就是在凌霄花的嚣艳恣肆里成长起来的女子!
她的《致橡树》曾经怎样影响过我的青春啊!我曾以瘦小的身姿倔强地想要站成一棵树的形象,后来却发现,被历代统治者们按照自己的心意阉割过的儒家伦理,套上枷锁的孱弱男子们未必有几个消受得起,你以一棵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
上次来即有此心,彼时岛上开着深红浅红的花朵,却不是凌霄,我住的店家窗外是废弃的老宅被如山如海的花朵覆盖。查资料时看到诗人家里总被上岛的游客不管不顾地闯入,不胜其扰,于是只好深居简出,坚闭家门。我是不喜被无端打扰的,遂罢。
这次来因着盛放的凌霄花,又起了意。
岛上外来人口太多,逢到原住民问起舒婷的住处,年轻一代已多不知道舒婷是谁,而年老的是问半天说不清所以,也不知是不愿多说,由此可见舒婷在岛上的低调。
直到在一家西餐厅吃早饭,墙上挂满了黑白老照片,装修装饰颇为文艺,店员是一个相貌敦厚的年轻姑娘,而瘦高的老板一看就是文艺范儿的男子,年龄未曾褪去属于他的特质。我简单介绍了自己,向他问起舒婷,他是一下子就听懂了,并且明确知道我所指,不需要任何解释,但他只知道舒婷在岛上,他打了电话帮我问询,说在中华路上**园一带,一条巷子上去,在山坡上,这跟我出来之前恰好读到汪曾祺提到舒婷的一段文字相印证,我相信他已问得门牌号,但他似有犹豫,我便不再问。
若是年轻时,我大概会不折不挠地问下去,也会不折不挠地去寻访舒婷。我相信我若坚持问下去,他会告诉我。但是我已晓得与人与事温柔相待,就算问得了门牌号,我也不会去做贸然的不速之客,我想要的是一场美丽的邂逅,恰如上次邂逅三角梅的盛放,这次邂逅凌霄花的盛放一样!
吃过早饭,女儿独去菽庄花园,她开玩笑说:“去邂逅舒婷吧,我的文中老妈。”于是分道扬镳,我慢慢踱去,鼓浪屿象一个巨大的迷宫,道路四通八达,反正总能走到的,风景不同,却时时给人惊喜,一篷瀑布似的花朵,一道造型优美的门庭……路牌都不曾看,不想就撞到中华路上了。
行不多远,中华路上一带长长的矮墙覆满了凌霄花,青碧枝叶托着橙红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管状的火红花蕾象一挂挂鞭炮,仿佛可以开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来。我想少女时期的舒婷是常从这花下经过,并且被这纷繁的花朵迷过眼动过心的吧!
我当然知道这样渺茫的邂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我不急不慌地走在中华路上,拍下那些美丽的门楼,为着写一篇文章做准备,倘若舒婷此时经过,我一定会认出她来,见过鼓浪屿上的原住民都是细瘦的身材,薄薄的嘴唇,大概因为这岛太出名了,都有种得意自足神气。舒婷世居岛上,看过她的照片,亦有这样的特点,且唇齿略略向外突出。这是一个爱美的女子,在一张不笑的照片上,觉得她有一点张爱玲式的精明与凌厉。虽然年华老去,倘若遇见了,她也必是一个精明利落的妇人,记得有一次电视上采访舞蹈家杨丽萍,主持人问她如果没有从大理走出来,成了舞蹈家,现在会怎样?她自信地答:“如果我没有走出来,我会是寨子里插秧插得最好的,绣花绣得最好的……”这个我信,而且我相信舒婷也是这样的女子,就算出门买个菜,她也必是打扮得体的。
汪曾祺在文中写道:舒婷家在一山坡上,是一座石筑的楼房。看起来很舒服,但并不宽敞。她上有公婆,下有幼子,她需要料理家务,有客人来,还要下厨做饭……她的书房不大,满壁图书,她和爱人写字的桌子却只是两张并排放着的小三屉桌,于是经常发生彼此的稿纸越界的纠纷。我看这两张小三屉桌,不禁想起弗金尼·沃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
看多了芸芸众生相,倒觉得就算富可敌国,成了人家,也终究要过匹夫匹妇的烟火日子,舒婷是真正聪明的女子!
舒婷与丈夫陈仲义教授同住一条街,算得青梅竹马,志同道合,据说结婚当天,就是陈仲义走了三分钟去接新娘子。也不知两人恋爱时是不是吟过:我住小巷头,君住小巷尾,思君开窗见,共饮一井水。两人一人写诗,一人写诗评,可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想正是这样的爱情,让舒婷写下了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致橡树》、《双桅船》等诗里都可看到这份爱情带给她的滋养。
看到一条极狭的小巷,曲折向上,向一面山坡上而去,我遂踱上去,不想却有意外之喜!这条幽静的小巷名曰:虎巷。人迹罕至,在鼓浪屿这样的地方极为难得!虎巷8号竟然是一处重要文物:中共福建少委机关旧址,一座小小的门庭,破旧的铁门上锁,却在门口立了好几块堂皇的石碑,在鼓浪屿各种历史文化古迹随处可见,且现在都开发成商业性质的场所,熙来攘往,人流如织,这样重要的文物单位却门前冷落鞍马稀,令人不胜感慨!我细细看了石碑上的文字:1930年8月,中共福建省委机关以私人名义租用此楼作为秘密办公地点,省委书记罗明、省委代理书记王海萍等同志都曾经在此指挥全省的革命斗争。1931年3月25日,机关遭国民党破坏,组织部长兼秘书长杨适、宣传部长李国珍、机关工作人员梁惠贞等同志被捕……三人后来全部牺牲。这小小的虎巷8号曾藏过多少历史的风云,如今人去楼空,风烟阒寂。小巷里除了一个很美的门庭里有人居住,别的都已废弃。
我在门前感慨了一阵子,有游人看到我在这里驻留不去,也上来瞧瞧,我才离开了。悠然走在午时的街上,自然是邂逅不到舒婷的,不过看了许多开得欲活欲死、难管难收的凌霄花,我觉得心愿已了,何必非要见到舒婷呢?
恰好女儿打电话来,她游完了菽庄花园,我遂走去与她汇合,途经日光岩,门前的大石上,刻着舒婷的一首诗《日光岩下的三角梅》:是喧闹的飞瀑/披挂寂寞的石壁 /最有限的营养 /却献出了最丰富的自己 ……
凌霄花和三角梅,是岛上开得最为繁盛痴狂的花朵,也是舒婷诗中时常出现的意象,一个作家的写作,总是与自己的成长环境、人生阅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结,对他有着无比重大的意义!
女儿一见就问我寻觅舒婷结果如何,我说:“象王徽之访戴安道一样:乘兴而来,兴尽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