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生命长,给我一个角落把故事精致的讲完。如果不够,我大可在世界各个角落追逐。剩下的都留给那些万古长流,无需表述。
宋太祖赵匡胤建宋之初,千里江山皆姓“赵”,他未曾想过有朝一日需分南北,临安水划出了新朝代,也成了历史的界水。在这张宋的千里江山图上,留白是南宋的遗梦,是赵氏王朝的遗憾。从撑满到被迫留白,放弃了半壁江山,在画作上也终于学会了彻底的留白。
800年前的一个早春,皇帝宋宁宗对画家马远说,出使金国签订“嘉定和议”的丞相史弥远回来了,今晚有个庆贺宴会,你和你儿子马麟都来参加吧。
庆贺宴会在薄暮时分开始。皇宫点起华灯,摆上美酒佳肴。马远恭敬地坐在一角,五味杂陈。作为画院的画家,最害怕的就是战乱。太平盛世才是保障艺术能吃饱饭不受纷扰的根基。两年前,朝廷下令北伐,战事连连告败,杭城上空阴云笼罩。现在,焦头烂额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人们好似忘了那张和议书上的内容,更不用提久远的那一次议和宋向金称臣后被赐死的岳飞将军。这个名字没人敢在皇宫中提及,民间的呼声却是越发高涨。
此刻皇宫上下沉浸在“和”的喜悦中。马远从掀起的门帘往外看,庭院里开满梅花,一群婀娜宫女提灯跳舞,灯影衣袂相映衬,花树翻飞。几多虚幻。一切非梦似梦。一纸议和未有功,王座似笑冷如霜。你看,宁宗脸上的笑像是挤出来的,今晚的主角史弥远,亲手订下这样的和议,又哪里真正高兴得起来。唉!怎么就觉得,冬夜里的这场华宴,有些无助,有些孤寒。待宴会散场,该怎么勾画这个场景?纵长方形的绢本上,景色分成三段。主题只画到三分之一。上面是朦胧的山水,再上面完全是留白。一眼望去,好一场历史深处的华宴啊。
此时自北宋一路颠沛流离追随而来的李唐宗师在南宋入土为安已有数载。那个曾师从范宽、李成的北方汉子到了江南也曾苦闷:“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画不出这烟雨江南,也再也画不了那”上留天、下留地“的北方壮阔。李唐在临安水中独创了留白,马远则在南宋烟波缥缈的命运中将这份留白推到了极致。万物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给自己留白一个角落,亦是为他人日后留白一寸天地。这是未言的情愫,也是无言的期许。
看似残余笔墨处,千言尽在无声中。是半山间的烟云,是海水中的冰山,是千言万语时的沉默,是悠远绵长之意的掩蔽,是在繁花满树之前的掩门沉吟,是对远方的你说我一切都好。情深不在画面本身,而在画面之外怅然凝视的眼眸。
真正留白多的,不是中国画,而是中国写意山水画。真正的留白,不在白,而在那浓的化不开的墨色深处。“知其白”方能“守其黑”。若岳飞擅画,他是否会开创另一条中国山水的美学之路,至少在他的一生中,他是那一点着重的墨色,哪怕在那张议和契书上他早已成了朝代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