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力面前,我选择欺骗。

1.

“你老实告诉老师,是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夏香目不斜视地看着班主任的眼睛,脑子已经来不及反应。

这个时候,就需要表演的艺术。

2.

夏香上二年级。

大课间,夏香和朋友在楼梯间玩儿,正好走过一个男生。这个男生的妈妈和夏香的妈妈认识,之前夏香还去过他家玩儿。

夏香前面的一个大块头男生故意伸出脚绊了他一下。

男孩一个趔趄。大块头哈哈大笑。

这是小学里经常会玩儿的搞怪游戏。旁边一排站着的同学都纷纷伸出脚效仿,以取得一种没有恶意的轻松嘲笑效果。

夏香也不例外。

走到夏香这儿,男孩没看到,被绊倒了。大家一阵狂笑,有的人之前已经笑过了,第二次显然就不那么好笑,面部肌肉提得有点酸,有点儿浮夸。

上课铃响,大家都奔回班级。

男孩扭过头,是一张暴怒的脸。

夏香被吓住了。她从没想象过这种表情会出现在他脸上。

男孩冲过来,嘴里吼叫着骂声,伸出胳膊往后推夏香,气势汹汹地摆出男生间打人的架势。

夏香不知道自己真的会绊倒他,更不知道他看起来文弱秀气,像头全无攻击性的白马,此时竟然一点都不念及旧情,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只剩下恐惧。

——他像一头怒兽。

还好,铃声再次响起。

男孩的愤怒被打断,他伸出手指,指着夏香,说“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背过身去,准备下楼。

从他转过身那一刻,夏香无辜眼睛里的脆弱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不合年龄的冷漠。

她面无表情地伸出胳膊,向前轻轻一推。

“不是我。他自己脚滑踩空了,才会滚下楼梯。”

老师皱眉,夏香一向文静懂事,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是男孩一口咬定是夏香推的。万幸的是,男孩或是皮厚,身体无大碍,只是表面磕破擦伤。

夏香的表现始终很无辜。

无辜到连男孩自己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脚滑滚下去了。

男孩班主任说,那请家长来吧。

男孩的爸爸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男孩一通骂,说话间手掌几次扬起,班主任在中间拦着,脸色尴尬得像头驴。

夏香的妈妈也来了。

夏香不敢告诉自己爸爸,他若是知道了事情经过,第一反应一定是先骂夏香——“你没张嘴吗?他骂你难道你就不会反击?”

一个被迫长期沉默的人,即使有机会让她开口,她也不知道如何反唇相讥。

反抗需要练习。

3.

夏香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每次看到她,眼神都怪怪的。

这没什么稀奇,夏香已经习惯了。整栋楼的人们看到她都是这副表情。

好奇,同情,惋惜。有时还会有类似胜利的优越感。

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再经过眼睛喷出来,像喷散出了五颜六色粘稠的冷水。

还是那句话,夏香已经习惯了。

她每天都会在做完作业后打开窗户,静静地看向楼下那排脏脏的小屋子。

其中一间小小的脏屋子里漏出橘黄色的光,那里面住着她的奶奶。

大家都说夏香的奶奶有精神病。

夏香的奶奶很美,被家里人安排相亲,嫁给了夏香爷爷。

夏香的爷爷是个极度自私的人。有年夏天,家里弥漫一股子腐烂的臭味,夏香奶奶打扫了很多遍也没能消散,最后夏香爷爷想起来了什么,从腰带上取下把黄铜色的钥匙,晃荡着又高又瘦的身躯打开他棕红色的抽屉,才发现是几天前他偷偷藏的一块牛肉,变质了。

婚后,夏香奶奶越发尖酸刻薄,她嘴里骂出的话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偷师了街上最不要脸皮的泼妇。持续不断的骂骂咧咧像脐带一样,把她美丽的皮囊贬低到下流的境界。

夏香爸爸出生后,夏香奶奶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

直到有天,有人在河里捞起了溺水的夏香爸爸。

夏香爷爷捋起夏香爸爸的袖子,才发现孩子的胳膊上星星点点,布满了淤青。

没过多久,夏香爷爷就胃癌去世了。

夏香爸爸成为了自己妈妈的出气筒。她如果不开心,他就不会有安心日子过。

“咳?你这样咳嗽让我晚上怎么睡?咳死你好了!你怎么不去死啊?克死你短命鬼的爹,你也赶快去死啊!”

夏香爸爸屏住气,嗓子里痒得厉害,像是有根毛线在搔抓他的嗓子眼儿。

“咳,咳咳!“没忍住,咳嗽漏出来了一声。

“你听不进去我的话是不是!”薄薄的被子被一把掀开,迎面而来的是巴掌和责骂。

你才是该去死的那个人啊。挨打的时候,夏香的爸爸无数次心里默念。

我可以等。等你老了,我必定加倍奉还。

这是夏香的爸爸长大过程中经常萦绕在脑海的一句话,像是句保命经文。

他沉默着,脑海里的念头却从不曾平息。

夏香小时候总觉得家里很大。

突然有一天,夏香发现,原来自己家这么小。自己爸爸和妈妈,还有自己奶奶,再加上自己,稍微走动走动就到了另一个无聊的房间,再走两步,脚尖便触及墙壁,很快就到了家的尽头。

夏香长大一些后,家又好像变大了一些。因为妈妈离开了家,奶奶也离开了家。

家里只剩下自己和爸爸。

夏香记得,妈妈离开家前,对爸爸说:“我没办法再在这个家庭里呆下去了,还好,我这辈子还有选择的权利。”妈妈看了看夏香,说:“好好照顾自己。”

在爸爸的坚持下,夏香从此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其实夏香更喜欢妈妈,爸爸脾气差劲,能好好说的话一定要用难听的方式讲出来,哪个词难听用哪个。虽说总是责骂自己,但他从来不动手。

夏香发现,自己每次挨骂,只要哭出来,爸爸的责骂就会尽快收场。

于是夏香无意识中训练自己,每次局势不对,她就开始酝酿想哭的心情。

刚开始她总是哭不出来,每句话都要她听进去了,像尖锐的玻璃一样,扎在心上,她才能哭出来。不过她已经学乖,如今的表演已是轻车熟路、一气呵成。

似乎是这表演的副作用,在夏香以后的岁月里,只要有人大声对夏香说话,夏香就想哭,泪水淹没了眼球,是年少无从选择的应激反应。

为什么有话却不能好好说,一定要骂出来呢?语言的伤害力一点也不比动手的暴力少啊!动手带来的是确定的皮肉伤痛,而责骂却让人时刻处于紧绷的防御中,每根神经、每块肌肉都不敢停歇。这种紧张即使成年后也有着无法根治的后遗症,它让人无法将安全感自给自足。

为了免于责骂就要学会表演。夏香妈妈以前曾经告诉过夏香,你爸爸其实很爱你,只是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当时的夏香没有回答,时时刻刻的恐惧和压迫,让她多年来从不曾看清父亲,也无法看清自己。

快点长大吧,等我长大了,也就有选择的权利了。我要远离这个家,我这辈子都不要结婚生孩子。夏香心里默念。

夏香的奶奶气走了夏香的妈妈后,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收拾东西搬到了楼下的小屋子里面住。

小屋子是用砖块砌成的,本就不是给人住的。那排小屋子里面只有夏香奶奶一个人是住在那儿的,其他人家的小屋子里是用来堆煤块,或者是用来停自己家的电动车。没有人会仔细地打扫自己家的这块区域,它更像是一块公共区域,屋子的角落里布满了蜘蛛网,墙壁上长满了苔藓,下雨天潮气弥漫,房檐的雨水滴答滴答能流一整天。

每个小屋子都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

邻居们饭后放下筷子闲聊的话题于是有了最后收尾的段落。不管八卦到哪里了,只要说起夏香家的事,就还能再聊一小时。生活不容易的人,家庭不和谐的人,想想夏香家的事儿,又会对生命燃起敬畏的热情。

有的邻居会指着夏香奶奶的小屋子,对自己的小孩说:“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对自己的亲娘啊!”

住得久的人,知道夏香奶奶年轻时是怎么打夏香爸爸的,只是摇了摇头叹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

夏香的爸爸脾气很倔,和邻里关系都不好。流言蜚语都是狗屁,他拗着脖子不听。

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讲。

于是就有了整栋楼的人投向夏香的,五彩斑斓的眼神。

4.

夏香妈妈和男孩爸爸本来就认识。

见面后男孩爸爸骂男孩活该,让他走路不长眼,还敢欺负小姑娘,可真是有出息。

夏香妈妈顺水推舟,执意要求下付了医药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解决完事情后,夏香妈妈带着夏香去吃饭。

夏香以为妈妈会带自己去吃高档餐厅,但却被带到一处隐蔽的饭馆,这饭馆连名字也没有,只有门上两个大字——“老胡”。

每个菜的味道都奇好,夏香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一言不发地吃了很多。

吃到一半,夏香妈妈问:“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推了没有?”

“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夏香放下筷子。

“不,这事关品质问题,你告诉我,你推了没有?”夏香妈妈表情严肃。

没有。夏香镇定自若地开始新一轮的表演。

“我没推他。”

夏香的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事关品质问题,原来这件事在大人们眼里这么严重,是要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的。

自己真的是个品质不好的人吗?什么样的人才是品质好的人呢?自己从小一直在危机环境中长大,很多反应已经刻在了她的潜意识里。

吃完饭,夏香说我想买碗牛肉面,晚上当夜宵。

夏香妈妈听了,以为她是要给她爸爸捎带一碗,心里“这孩子还是跟自己爸亲”的念头一闪而过,不由得暗自为这早已疏离的母女关系尴尬了一会儿。

夏香说我一会自己回去,妈妈也没有执意要送。

和妈妈告别后,夏香一路小跑,来到小屋子门口。

奶奶的小屋子顶上吊有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泡,在晚上,门缝里会漏出昏黄色的光。

夏香敲开楼下小屋子的屋门。

门开了,夏香把牛肉面递了过去。

“给你捎的。”

枯树枝般的手接过那碗面,夏香心里泛起一阵酸痛的同情。这是夏香第一次给奶奶送吃的东西,她平时兜里一分钱也没有。

其实自己也不是品质不好吧?

她哈出一口气暖暖手,在冬天的夜晚里,蒸汽就和她努力的善意一样,弥漫开来。

第二天清晨,夏香爸爸去送夏香上学。

路过楼下小屋,夏香爸爸“咦”了一声。

小屋子的门大敞着。夏香的奶奶从来不会在清晨出去,大多数时间她都是躺在床上瘫着。其实她本来不瘫,是装的,但是天天躺在床上,时间长了真成了个半瘫。

夏香爸爸快步走过去,夏香跟在后面。

屋子里,空无一人。

床上放着一碗已经干得不成样子的一碗牛肉面。

“哪来的牛肉面?”夏香爸爸皱着眉问夏香。

“新来的邻居给的吧。”夏香不假思索。

那面,一口都没有吃过。上面的牛肉都冷掉了,孤零零、干巴巴地硬着。夏香还记得昨夜自己手上提着这碗热乎乎的汤面,塑料袋的把手提的时间越久越细,将她的手都勒红了。

夏香接过这牛肉面,走到橘黄色的垃圾桶前,面无表情地,丢掉。

奶奶还会回来吗?夏香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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