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蚂蚁爬过我的身体
一只蚂蚁爬过我的
身体
在一根白发上稍做停留
没有一道皱纹能阻止它
一只蚂蚁踩踏着我每一根神经末梢
像一个琴师
耐心弹奏着一架旧钢琴
寻找着被灰尘覆盖的旋律
有波涛一次次涌起
又一次次消失
从一万次伤痛到一万零一次欢愉
一只蚂蚁爬过我的身体
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
不知是它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我身边
还是我越过千山万水
来到它的身边
一只蚂蚁在我身体里安营扎寨
支起帐篷，生起袅袅炊烟
每个清晨看太阳升起，每个黄昏看夕阳落下
有一种岁月便这样悄悄流逝了
没有人知道
2020年7月14日晨于家中
二
霜降
黄一片一片褪去
沿着挤蟾蜍素的人的背影
一句茂腔被拉着走了很远
消失在天边
一只小虫落在眸子里
抬头看的时候
就有一块大大的黑
蔓延开来
有人在敲木鱼
有人在转转经筒
他盯着窗外的树叶
看了一天
目睹了每片叶子落下的全过程
傍晚的时候
随手拿起一只笔
和台桌构成思考的剪影
就有苍蝇飞起来
一只，两只，三只
数不清的苍蝇从身边飞起
飞了满屋，满天
不知它们平时都在哪儿
2020年10月25日
三
一个王朝的遗址
已经没有死亡
因为，已经没有生
庙宇中，舞女的腰肢
只扭动了一次
十万多只箭镞埋在这里
没有一只发芽
一排金汁一排银汁的经书
成为翻不动的阿噶土
沙子无法变回沙子
鱼，无法变回鱼
2020.7.30
四
流放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一只眼睛
两只眼睛
三只眼睛
我在越来越多的眼睛里流放
每一只眼睛都能把我流放一次
五
在眷村想到一部老电影
像零落的枪炮声
散落在这里
手放到哪一片瓦上
都能摸到凌乱的心跳
人，缩进低矮的门窗
童年压得很低
爱压得很低
从此，晚一点看到日出
早一点看到日落
透过空酒瓶子砌成的墙壁
哑叔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哑叔说不出话
他的声音丢在战场上再没找回来
硝烟落下
留下他残余的呼吸
他拉着废品车
走着走着
就从忠孝东路走回了山东老家
一层一层盖住每一页打开的书
巷子里传来生涩的口琴
一个人在吹奏李叔同的《送别》
879座眷村是879个音孔
但人们未必愿意听
对面的女孩也不知去向何方
淡水的黄昏里，是谁
孤独地吹奏出
愈来愈瘦的乡愁
2020.4.18
六
布达拉宫
我只是不习惯你头上的金顶
我懂得朝拜
那年起
我一直五体投地
你没看见我，因为
你不在我朝拜的路上
我只是不习惯你头上的金顶
你可以是一株草
一块石头
一滴水
一句实话
像我的头顶一样，飘摇着几根白发
你高高在上
抑或，我高高在上
我朝拜你，因为你朝拜我
在乎我的每一次哭泣
我长跪向你的时候
你也长跪向我
这样，我们的距离就近了
2020年8月5日构思于拉林公路，8月13日完成于青岛。
七
贝贝尔广场的一朵花
那只是一个前奏，他们烧书的地方，最终也会烧人
－－海涅（德）
一本书是一朵花
这一夜
在贝贝尔广场
那么多花凋谢了
是那些青年的眼点着了它们
他们是骄傲的
火焰在胸中燃烧
耳边是戈培尔慷慨激昂的声音
这火光不仅结束了旧时代
而且照亮了新时代
这一夜仿佛被照亮
许多花朵匆匆结束了花期
从此
烟火味代替了花香
在春天的每一张脸上弥漫
贝贝尔广场的火
比咸阳的火晚了2146年
我不知道
从一片灰还原成一朵花
需要多久
2020年4月30日下午于青岛
八
出发
有星星的黑不叫黑
有月亮的夜不叫夜
这样的夜晚
你选择了出发
你只是要出发，不曾想能走到哪里
有脚印的路不叫路
无边无际的沉默
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回音
你需要一次醉
那样，就可以自己对自己说了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庙里好有个老和尚
不过是听说远方有一片海
海边有一处沙滩
你便选择了离开山谷
你清点着自己的脚印
回头望时
已看不见山中那个烟雾缭绕的庙门
2020年1月18日于青岛
九
在动车上
最初
我是穿过东厂西厂内厂锦衣卫走进东林书院
听顾炎武高谈阔论的
那是我听到的中国好声音
1626年
我又被苏州的一阵吵闹声吸引了去
原来是颜佩韦领着一群苏州市民
把巡抚都吓得躲到厕所里去了
那是巡抚最尴尬的位置
这点声音是明朝的一抹阳光
被张溥刻在一块碑上
碑还在吗
张溥是复社的人
复社是云间几社、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阳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等十几个社团联合而成
春运的动车上打开一本明史
读完这些就困了
明朝那些事，还是交给当年明月
2020年1月24日于威海
十
蒙面
1
当一切都静了下来，表针像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一过子夜，就传来他嚼牙的声音，一根铁丝被咬断，另一根铁丝也被咬断。他腮部隆起的肌肉扭曲着，一夜比一夜线条分明。他设法医治过，用中药人参养营丸，每吃时必弹古琴曲广陵散，弹到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方饮下。每到尾音，他眼里的火似乎微弱下来，而一到子夜，牙齿又奇痒难耐，直到把琴弦一根一根嚼断，把石头放进口里嚼，嚼出一部石头记。
2
他害怕自己长高，高过邻居的小栓子，高过妞，高过城南旧事。扎米亚京他此前并不认识，但不知怎么被他写进小说里去，怎么看都是自己。东风来的时候向西倒，西风来的时候向东倒。每天早晨凝望东方，默念心经，仰望太阳的升起。他不能再高了，当高过仰望的时候头就没有了。所有的鞋都没有鞋跟，最流行的药是矮化剂。他为自己180的个子发愁。所有的朋友圈都在经销矮化剂。他选了一个17_22岁的，月降5厘米。当拥有足够的矮，才拥有仰望的高。
3
他熟悉的是一只驴的故事。一只驴被蒙了眼睛拉磨。驴的道路只在磨坊里，却变得无限遥远。驴以为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它不知道有个地方叫淘宝，淘宝的河间驴肉火烧买四赠一，而生驴板肠驴杂驴肠子肚子驴大肠驴心肝肺舌头口条腰子正宗新鲜驴肉288元起。河间驴肉火烧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的洛阳。在一条乡间小路的旁边，一次宰杀已经收拾好了血腥，一条长长的驴鞭挂在树枝上，像个垂头丧气的人。而驴被蒙了眼睛，在磨坊里，一圈，又一圈。
4
突然觉得北京猿人的可爱。他坐在那里，完好无损，像一个智者。他在模仿猿人的每一次跳。每跳一次，网缠得更紧一些。跳跃念头的彻底消失是在他安装了脑后插管之后，像一条辫子在晃动。他的脑子里有了两个海马体。从此，他不知道自己是机器，还是人。每天早晨都掐自己的胳膊，以获得一种疼的快感。他依然做梦，不过在还没醒来的时候别人已在看他梦的直播。街上依然很多人，所有的人都是另一个自己。
2020年6月11日晨12日晨草于海泊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