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的人生巅峰,是我不堪回首的过去

周末中午,与友人翟老师一家,相约到一家庭农庄吃饭。

庄园很大,饭店在最里面,大约距门口五百米。路上,我们的目光被一排排精致的小木屋吸引住了,小木屋面积不大,可能只有二十平方,却雕梁画栋,做工精细。门口设秋千架,休闲椅,木屋旁边有一温室大棚,里面种着刚刚萌芽的绿色菜蔬,厨房卫生间都在大棚庇佑之下。我们两家的两个小孩儿喜欢得不得了,在各个木屋跑来跑去,惊喜呼喊。推广该项目的业务小伙儿以为来了生意,滔滔不绝地介绍说,木屋连带小院附着物一并出租,一次性签订十五年合同,一年一万。小伙儿说,这都是南方那些成功人士非常热衷的,住个郊区的童话一般的木屋,自己种点儿有机蔬菜,享受田园之乐,登上人生巅峰……

我们四人相视一笑,拉倒吧小伙子,你真的尝过田园之乐吗?记忆闸门随之打开,用尽洪荒之力也没能合上闸。

冬天,快要上冻了,却迟迟不下雪,这时,初生的麦苗需要透透地浇上一次冻水。母亲得先到机井管理员处排队,排上白天尚好,排到晚上也得硬着头皮浇水,人多井少,过这村儿没这店。父亲常年出门打工,八九岁或十来岁的我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拎出来壮胆,黑黢黢的夜,刺骨的寒风,昏暗的手电筒,颤抖着扫过田里突兀的坟头。哗哗抽水的机井,映着星光的盛满水的垄沟,将希望的井水引往我们家的地头儿。清冷的寒夜里,只有一钩残月望着我们母子俩。我和母亲一人守这头儿,一人守那头儿,间或还要沿垄沟逡巡着,千万不要跑了水,浪费了钱。有时下半夜,年纪尚幼的我又困又冷,蹲着就能睡着了,一次刚打个盹儿,却感到脚下一片冰冷,一下子惊醒,发现垄沟豁了个口子,水正哗哗往外流。我赶紧拿铁锹铲土去堵豁口,却不得要领,口子越堵越大,我的棉鞋浸泡到水里,脚冻得针扎一样疼,手却不敢停,一边干活一边放声大哭,寂静的夜里声音传得很远,母亲慌忙赶来帮我堵住豁口。一个胖男孩儿在后半夜的荒野里放声大哭,想来也颇有生趣,深深体现了田园之乐。

春天,麦苗一返青,下午放了学便要去地里割草,其实就是挖猪菜,初春的草都很小,谈不上割,一棵棵找,小镰刀砍下来放口袋里。手疾眼快的话,到夕阳落山,也能收获一口袋。猪最爱吃的是春天的蓟,就是刺刺儿菜,为了将刺刺菜的长长的根也带回去喂猪,这种草就需要下手拔,细细的刺和翠绿的叶子,将手弄得绿油油,又痒又疼。有时周末去割草,找到水草茂盛的空地,埋头苦干,将口袋或筐塞得满满的,背不动拖着走也得带回家,绝对不舍得扔掉一根草。多少个周末的正午或者傍晚,我精疲力竭,走走歇歇地往家里背草,望眼欲穿地看着远处的村子,一尺尺丈量着脚下与家的距离。垂髫小儿拉着一筐绿草,在诗词里定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想必别有一番风味吧,田园之乐跃然纸上。

盛夏,麦子熟得焦黄,金色阳光辉映金色麦浪,田地里还飘扬着金黄的尘土,口干舌燥地割着麦子,偶尔抬起头看看似乎远到天边的地头儿。麦芒刺入裸露的皮肤,后背被阳光晒得滚烫,汗水和着尘土,裹挟着灰头土脸的人。大一点儿了可以割麦子,再小一点儿的时候,要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捡麦穗,农家的孩子,农忙时闲着是罪孽。小小的我们满心藏着巨大的忧伤,作为丰收喜悦镜头上的一份子,让你感受着田园之乐的欢悦。

酷暑,割完麦子的田地里谷子长出了寸把高,谷地播种后容易长不齐,有的地方茂盛,有的地方稀疏就像人得了斑秃。一场大雨下来,不待雨停,我们就得踏着泥泞往谷地跑,拿铲子挖茂盛的谷苗,挪到稀疏的地方,下着雨容易成活,至于淋雨是否有害,已经顾不得了。在或淅沥或怒吼的雨幕里,我们努力将谷地达到形式上的美观,达到我们内心的和谐,去努力实现丰收的愿望,去实现你们所谓的田园之乐。

玉米长高了,虫子们也长大了。背上喷雾器,灌上能轻而易举毒死人的农药,兑上三四十斤的水,奋力背上肩头,勒得肩膀艳若桃花。拧开开关,喷洒着农药,正午的阳光穿过玉米叶子,喷头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形成小小的彩虹,想来应该很浪漫,满足着你对田园之乐的种种梦想。秋收,玉米叶子尚绿,玉米棒子却熟了,穿个背心,背个箩筐,逐个掰着棒子,一趟趟装车上,越走越远,越来越累,浑身大汗,看似柔弱的玉米叶子像锋利的刀,将胳膊和脸与脖子割得伤痕累累,配上疗伤圣药汗水,痒痛得几天睡不好觉。衣帽整齐地去干活?你去试试这汗流浃背的田园之乐!

收完玉米,马上种上麦子,又是一个轮回。因为自小热爱读书,我尚算我们同龄人里最懒的一个小孩儿,不知道那些更勤快的孩子童年是怎么度过的。我的记忆里,春夏秋三季,母亲从不得闲,村东的棉花该修枝了,村北的花生该锄草了,村西的大豆该捉虫了……母亲像个陀螺,飞速旋转着,马不停蹄实现着你们的田园之乐。父亲母亲最大的愿望,是我们能够努力学习,离开这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儿摔八瓣的田园之乐。

二姑嫁到邻县巨鹿,据说那里不种粮食,儿时很羡慕。后来才知道,他们种经济作物,枸杞和金银花等中草药。中草药嫩的是药,老了是草,金银花清明开花,陆续要开到霜降,这多半年,二姑天天长到地里,极速而又细心地采撷嫩嫩的花苞。去年去看她,正午还在地里,怕错过农时,六十来岁的她膝盖积水一瘸一拐仍不敢怠慢。我无缘谋面的奶奶如果活着,一定会后悔将姑娘嫁到那里吧。

妻子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作为家中老大的她,小时候每天凌晨四点顶着星光跟岳母去锄地,只为贪图黎明前的凉爽。翟老师农用三轮开得极其潇洒,嫂子尹顺花拔野菜左右开弓,且根茎不断,我就知道,他们和我有着一样的童年。

和大泥、扣大坯、 养活孩子、种大地,这是人生四大累,我们的父辈祖辈,这些活儿都干过,却从不言苦,他们只寄希望我们能改变生活的轨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们用汗水浇灌小苗,供养众生。想起干农活儿,我绝没有鄙视的意思,只有深深的恐惧。

找错人了,卖田园之乐的小子。我们奋斗十八年,不是为了跟你一起喝咖啡,只为了离开你的田园之乐。

前些天,据说中国到澳大利亚实现了落地签,有富朋友欢呼雀跃,说要去澳洲买草地牧场放羊,还盛情邀请我们去。我媳妇婉言谢绝,我们努力奋斗,就是为了不放羊。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313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369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916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33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25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481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491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268评论 0 26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19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04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179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832评论 4 33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10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3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02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45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71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