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
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过后,水汽包裹着热量蒸发,柯里觉得有必要用嘴呼吸了。
上厕所的时候,潮湿闷热的环境,柯里感觉到自己的裆部很痒,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地抓住那点死皮,往上撕开,他盯着它发呆,不知道上面有多少真菌在舞蹈。
人类居然也能有蜕皮的时刻,柯里感慨。瘙痒的感觉仍然在,但他忍住了,却不禁使他想起早上的时候,这种难耐的感觉让他的克制力再上一个档次。
柯里约了女孩,在早上的咖啡厅见一面。他很早地到来,坐在窗边,开始复习很久以前就写好的句子,在脑海里一遍遍演练,企图达到最好的叙述效果。
那时候天还没下起雨,阴蒙蒙的,咖啡厅里人很少,从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坐在窗边的柯里。他有些紧张,像等待着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神色有些不自然。
柯里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想着他斟酌出来的句子,但心脏像压不住的弹簧,总在平静的时候猛地跳一下,使柯里一惊,他觉得有些冷,手微微地、止不住地颤抖。
咖啡厅的服务员好心地过来询问柯里是否要将店里的冷气关了,柯里摆摆手,他甚至有些不想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迫近,柯里偶尔拿起桌上的手机,看看毫无消息的社交软件,心烦意乱地放下,顺势看一眼窗外。重复了好几次,他才看见一个模糊熟悉的身影。
弹簧一下子压不住了,柯里觉得此刻对面要是坐着人的话,他必定能看到自己的左胸不停地突出,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挣扎出来。
天没有下雨,但柯里已经感受到水汽包裹着热量笼罩着自己,开始有些呼吸不畅,大脑里不断重复的句子一下子就被遗忘了。
她越来越近了,柯里突然感觉裆部开始瘙痒起来,他想伸手去挠,这种和肉体的博弈使他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缓了,目光不再看着窗外,而是装作喝咖啡的样子,专心地和自己的下体对抗着。
他似乎能感受到无数细菌在上面狂欢,踩踏着昨晚刚刚被自己抓破、今天新长的嫩肉,他不受控制地把手往裤兜里放。
柯里看向窗外,做最后的挣扎。女孩却不见了。 下体的瘙痒奇妙地消失了,仿佛随着女孩离去。
柯里拿起手机,空荡的信息栏令人沮丧,时间已经过了约定的时候。他有些失望,不停地来回滑动手机,感觉到一丝尴尬。
柯里把手放进了裤兜,狠狠地用手指摩擦着刚刚痒的地方,仿佛要弥补刚刚错失的快感,他甚至想站起身来,走到厕所里面,将那一块皮肤弄破。
天已经开始飘起小雨了,柯里瘫坐在椅子上,把手抽出来,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寒意袭来,觉得自己躯壳里面是空的。
“你好,有个女孩刚刚托我给你这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站着一个人。柯里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把信接了过来。
望向窗外,雨丝已经将世界连成了一片空白,柯里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伞。他走进厕所,把刚刚收到的信丢了进去。
从厕所出来,柯里打开房间里面破旧的风扇,他意识到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含有大量的水分,觉得自己要淹死了,他想: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为我流泪吗,我写的东西他们会看到吗?
沿着这个思路,他坐在椅子上展开了无休止的遐想,仿佛看到了自己死后,写过的文字使人们落泪、懊悔。
“嗡,嗡。”蚊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柯里回过神来,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堵塞感,还有点想哭。他不知道是为何,也许是中午没吃饭的缘故,也可能是下午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时产生了孤独感。
他吸吸鼻子,没来由地想打喷嚏。这个世界上或许已经没有适合鼻炎患者生存的天气了吧。柯里想。
他忍住打喷嚏的冲动,拿出稿纸,在上面写下了第一句话:“人和孤独的关系,就像地球和宇宙一样。”
“嗡,嗡。”柯里忍受不了了,伸手到耳边一抓,竟然还有些许黏稠感。他打开手掌一看,不是蚊子,而是一种黄色的虫子。柯里感到一阵恶心,却又有些熟悉。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比这个晚上还要闷热潮湿,每个人身上都有似有似无的汗味,忍受着这种不适的感觉学习。柯里在满是二氧化碳的教室中感到窒息,于是跑到走廊外面的桌子上去问班主任问题。
那盏明晃晃的灯是最大的罪恶。柯里事后回想,一定是灯。
外面并不比里面好多少,略微有些凉风,使得一下子转换环境的鼻子不适,那种想打喷嚏的冲动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着柯里。
他坐到班主任旁边,灯很亮,班主任看题很认真。柯里觉得自己的内裤已经和皮肉粘在一起了,以一种潮湿的形态。他叉了叉腿,那种瘙痒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攻击着他的理智。
柯里在恍惚中感觉到灯似乎暗了。 看过去,一群虫子正绕着灯飞行,黄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他感受到脖子上有东西着陆,于是伸手一拍,死了两只虫子。
他感到有点恶心,甩了甩头,好像全身都开始痒起来了。班主任的汗味有些重,柯里不停地吸鼻子,却看到班主任身上同时停留着一个家族。
他的汗毛瞬间站立起来,窒息感和瘙痒感一并传来,而班主任专心地看题,柯里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把虫子吸进去。
那个晚上如何度过的,柯里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毕业很多年后都再没有这种感觉,没想到在这个晚上又重现了一遍。
柯里将风扇开到最大。
他也未曾想到毕业之后,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生活。 还记得以前的同学给他写过一些评语,说他“放荡不羁”、“个性”,柯里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讲了太多真话,反而显得另类和毒舌。在多次被同事排挤、孤立之后,柯里深深怀疑自己的社交能力。
各奔东西之后,以前的朋友都不怎么往来了,柯里甚至找不到说话的人,他决定继续儿时的梦想,租了一间便宜破烂的房子,想让作家梦在里面生根发芽。
柯里将喜欢了多年的人作为精神源泉,为她抽尽自己身上的灵感,把无数和她的美好愿景写成故事,借此汲取生活下去的力气。终于有一天,柯里觉得自己无法忍受下去了,那炽热的感情将他笔下的纸都要燃烧殆尽。
他约了女孩,在早上的咖啡厅见面。届时,他要将在脑海里构思、修改了无数个日夜的话告诉她,不论结局如何。
柯里没有买花,因为他觉得太俗了;柯里没有在社交软件上说,因为那太潦草了;柯里好久没有和她聊过天了,但自己却没察觉,他认为每天都在和女孩说话,和她做尽世上浪漫的事情。
于是等来了一封信,柯里没看,就丢进了下水道。
在从厕所出来以前,柯里还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了。为此,柯里感到有些好笑,但他笑不出来,鼻头一阵阵泛酸。
他想起常去买早餐的店铺,有一次他走了又从后面折回来买豆浆,却听到了老板娘和老板的聊天。 “你说那孩子,哎,感觉死气沉沉的,才多大年纪。”“现在的年轻人就这样,动不动就有点情绪,你看咱家那小子,不也这样,还是生活太好了,吃饱了撑的,让他干两天活,什么事儿都没有。”
柯里那天没买豆浆,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侮辱,心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一样,使他既不开心,也不难过。
他平静地想,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为我流泪吗,我写的东西他们会看到吗?走在拥挤的街上,他仿佛看到了每一个路过的人在他死后,对着他所写下的文字痛心、懊悔、流泪。
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柯里将这一切都当成真的,于是有了这个想法。
“人永远被包围在孤独之中,就像地球一直在宇宙里面。”窗外似乎了些什么声音,柯里继续写。
写下这句话后,他自觉不错,但随即他否定了自己。
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凡是他觉得优秀的文字,在编辑那里都过不了稿,以至于靠着当枪手赚一点微薄的生活费用,来支撑自己的作家梦。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认为的呢?柯里觉得是自己无话可说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日子,但又好像每一个日子都是这样的日子,正当看到一些精彩的内容,一些幽默的玩笑时,却找不到,哪怕一个人来分享。
柯里因此不停滑动手机,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就是,人和人的社交关系以一种敏捷的速度建立,又以一种脆弱的形态维持。于是柯里主动摧毁了这种廉价的关系纽带,形成了一种病态的快感,毁灭一些旧的事物会使他在一阵时间内得到平和的心态。
但又很快陷入失落之中,他只能靠着微弱的笔力和自己分享,将想说的话记录在纸上,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要分裂出第二个人格了。要是真的有第二个人就好了。柯里想。但更让他感到真实的是语言功能的退化,除了吸鼻子,他似乎就只剩下了抓痒裆部的“嘶嘶”声。
“人永远是孤独的。”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窗户承受着雨的拍打,柯里写下这句话。顾不得虫子的骚扰,顾不得闷热带来的窒息,顾不得潮湿带来的瘙痒,他没来由地感到莫大的委屈,仿佛受尽了一切世上的苦难,饱尝了人世间存在的所有人情冷暖,历经了全部可见与不可见的辛酸苦辣。
他想起了中学时候,被人欺凌、孤立;想起了无数个鼾声四起的夜晚,他在被子里尽力地掩盖自己的抽泣;想起长大后的每一个空落落的瞬间,靠着各种使人潸然泪下的视频让自己流泪。
哭吧。柯里对自己说。但偏偏是这个时候,泪腺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哭不出来,心里的石头无法落地,所有的忧愁、难过都混杂在气息之中,被拦在了胸口。柯里只能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柯里颤抖着,喘着粗气,继续写着。 “人之所以能避免孤独,只是靠着感情、乐趣来保护自己,就像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永远受着臭氧层等等屏障的保护。”柯里一口气写下了这句话,他感觉到气息似乎往上推进了一些。
“但地球永远在宇宙里面,人类也是如此。只要某个保护的介质消失,人就会受到伤害,从而被孤独乘虚而入。”柯里丢下笔,坐在椅子上,抬着头,闭着眼,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一点。
“轰隆隆。”窗外猛地闪过一道雷,随之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 柯里的枷锁仿佛被这雷劈碎了,他感到气息瞬间通畅了,一股凉气贯穿了他的身体。
柯里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咳咳咳……”笑着笑着,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呕”,在一阵漫长又痛苦的干呕之后,他大哭起来。柯里竭力哭喊着,像一头孤狼凄凉的嘶吼,他觉得痛苦,“啊!啊!啊!”地喊叫起来,自己却不知道为何痛苦,但混杂在雨声雷声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感觉到眼眶很热,脸上很热,嘴里不断吸进凉气。他趴在窗户上,无数雨点飘飞进来,打在脸上,他大口地吸着气,流着鼻涕,像个出生婴儿一样,对着外面嘹亮地哭着。
他觉得心中的壁垒突然碎开,躯壳变得空荡。
柯里意识到自己天生是为了忧郁而活,躯体里装的是源源不断的忧伤,现在它们全部在啼哭声中释放出去,在这个暴雨夜中,它们的离去使柯里感受到空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柯里的哭声也慢慢弱了,只是瘫坐在地上抽泣着,身子已经湿了一大片,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摇摇晃晃起身,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拿起笔,在纸上用力地游走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下了什么。洗个澡吧,他想。
走到浴室的时候,他突然想,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他仿佛看到了大批大批的人来到家中,看到他们走进这个自己用文字堆砌的城堡中,对着那些自己创作出来的事物流泪、懊悔、痛心。
柯里想,他们一定会用一种崇高的敬意来面对这些文字背后的忧伤,就像惋惜之前无数个雷雨夜中躲在窗户后面的自己一样。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客厅拿了把小刀,放好水温后,整个人躺了进去,然后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就看到温热的水中晕开了一抹鲜红。
睡一觉吧。柯里想,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使他不堪重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柯里曾经不停地想这个问题。
在暴雨夜晚过后的几天里,只有寥寥几人看到了他桌上写下的文字,那些句子都还在,整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非常潦草的几个大字:“人永远是孤独的。”
那些人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浴室里无声的男人,将他写的所有东西寄了回去。
在火焰的生长中,那些文字又回到了柯里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