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信使
二月末的彭阳,山塬仍裹着灰鼠皮袄。茹河冰面刚裂开几道银线,崖畔的杏树已从冬眠中睁开睫毛。那些赭色芽苞蜷缩如婴儿的拳,在西北风里攥着整个春天的秘密。祖父总说:“杏树是通灵气的,根须扎在黄土里,枝梢伸进云里头。”他皴裂的手掌摩挲树皮,仿佛在抚摸某种古老的契约。
我的童年是被杏花腌渍的。当第一朵粉白在晨光里怯生生舒展,整个彭阳川道的沟壑便暗香浮动。蜜蜂尚在沉睡,山雀衔着花瓣扑棱棱掠过麦场,祖母把晒干的杏花和荞麦皮缝进枕头,说这样能梦见前人栽树的模样。那些年月的清晨,我总能在枕芯里嗅到花香,像抿了一口隔夜的杏皮茶。
彭阳杏树家谱
山杏是族谱上最早的先祖。它们佝偻着腰,在山梁、在沟壑、在地埂、在房前屋后,从不挑剔环境,总能结出的青果酸得人直打激灵。十岁那年,父亲用三斗糜子换来平凉的大结杏苗。新苗栽在老杏树倒下的土坑里,根须吮吸着祖辈残留的骨血。那些酸涩的日子,就这样被甜糯的杏肉渐渐酿成了琥珀。三十年后,县林业局的工作人员还现场考察、登记、备案,说是“彭阳大结杏”的父辈,我也记不清了,那两棵大结杏树干,永远保护不了自己的新枝,在春夏两个季节采集“接穗”的村民我也记不清了。
后来金太阳、凯特、曹杏、串子红这些洋名字的杏树坐着卡车翻过烽台梁,唯独红梅杏,确切地说是彭阳红梅杏脱颖而出,打破了杏林的千年寂寞,她佩戴着彭阳地理标识的光环,裹挟着彭阳,走出了彭阳地域。记得初见红梅杏那日,嫁接刀在我掌心沁出薄汗。将山杏苍劲的躯干与新枝的柔嫩切口贴合时,恍惚看见祖母给新嫁娘梳头的模样。“接穗要选朝阳的枝,砧木得留三寸伤疤。”我的旱烟锅在地头明明灭灭,我的皱纹里淌着三十年嫁接经,每道褶皱都是树的年轮。
十年前的春夏之交,一批果树教授,还有林业专家团队调研,他们走到碗口一般粗的杏树,停下来了,树干上皱皱巴巴、刀痕累累,一半枝条是红梅杏,一半是曹杏,对杏树改良“高接换头”赞叹不已。
剪刀的痕迹
修剪是门与树对话的手艺。惊蛰前夜,我总在月光下磨剪刀,刃口掠过磨石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父亲教的“三股六杈十二枝”要诀,在星空下化作枝桠间的舞蹈。疏去直立徒长枝如同剪除虚妄,保留斜生结果枝好比存续希望。那些切口渗出的树胶,黎明前会凝成琥珀色的泪滴。
高接换头,选拇指粗的徒长枝,在阴面削出马蹄形斜面,接穗的楔形切口要像姑娘的柳叶眉。绑缚时用力三分柔七分,好比给新嫁娘系红头绳。去年春给红梅杏换冠,老枝新芽相拥处竟生出圈圈螺纹,像极了祖母妆匣里的鎏金镯。
彭阳红梅杏
小满前后,红梅杏开始点染胭脂。这些彭阳精灵,竟在古老的黄土大地上酿出别样风骨。晨露未晞时,薄皮下透出玛瑙般的光泽,果肉里沉淀着朝霞与暮霭的私语。去年客商验货,说我们的红梅杏“甜得端庄,酸得矜持”,当场订下二十吨冷链货柜。装车那日,满园红云映着年轻媳妇们的头巾,恍若当年祖母们晒杏干的场景。
晾晒杏干,需要一块干净的模板,或者以一匹干净的布匹,或者一片没有尘土的水泥地板。其实,在20世纪,打麦场和院子,清理杂物,就是最好的“晒场”。头三日要像晒辣子般毒,后七日需学晾草药般柔。夏天总有不测之云,在晒杏干的过程中,被雨水浸泡也是常事,雨水混着杏香在青石板上淌成溪流。杏干到底染了水汽,却在南方市场可以卖出高价,其实这叫“烟雨江南遇见黄土高原”。
杏树映射出的琥珀光
冬夜围炉煮杏仁时,苦味随白汽升腾,留下的清甜渗进骨髓。父亲用杏仁油煎荷包蛋,黄澄澄的油花里浮着星月。前年省农科院来人取样,说我们的杏仁油酸值堪比橄榄油。如今作坊里添了冷榨机,但老石磨仍在墙角彭阳哼着旧时调——城里人偏说带石磨香的油能治乡愁。
每到夏天,杏脯作坊的蒸汽漫过川道。去岁改良的古法熏制术,让果脯裹上了淡淡的松烟香。某位美食作家尝过后,在文章里写:“这不是零嘴,是凝固的阳光与季风。”彭阳的春天,其实是杏花的春天,赏花的游客渐多,常有穿汉服的姑娘,抚摸着摇曳的杏花枝,还举着杏脯与老杏树合影,说要把“彭阳的胭脂”别在衣襟上。
流淌着的年轮
如今站在烽台梁上望,万亩杏林翻涌如黄云。无人机在云端测绘树冠,滴灌管在土里哼着水谣。林业站的小伙子教我手机操控智能温棚,我却总惦记山崖上那株老山杏——它仍在四月开出零星的花,像不肯熄灭的油灯。父亲曾说:“树比人活得明白,该低头时弯腰,当伸展时冲天。”
今晨巡园,发现最早嫁接的曹杏生出气生根,银须垂地,宛若老翁俯身亲吻黄土。几个实习生正给新栽的红梅杏苗系蓝丝带,说是要做基因标记,其实早在十年前,大峁洼的十多棵红梅杏就挂着接穗原产地标识。年轻人鬓角沾着泥点,让我想起十八岁那年初执嫁接刀的自己。
茹河开始涨水了,带着冰碴的春汛冲刷着老杏树的根。山崖上的野杏林又飘来淡淡花香,不知是真实还是记忆。但我知道,当第一朵杏花落在翻新的黄土上,所有的故事都会重新开始。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