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值班室只有一个老大爷在,大爷让她出示了学生证后,便示意丹雨可以去打电话,然后自己拎着保温桶去食堂打饭了。敞着门的狭小值班室内,只剩下丹雨一个人。丹雨拿起电话听筒拨完一串号码后,忽然觉得连长达几秒钟的嘟嘟声都变得格外漫长。
“喂,哪位?”声音不是妈妈的。
“阿姨您好,我是丹雨,我妈妈……在工作吗?”
“哦,小雨啊。”对面的嗓音温柔亲切,“我是你王姨。你妈今晚三台手术连做,估计没时间接你电话了,你有什么事儿,我帮你转达。”
丹雨静默了很久,久到失望的潮水一点点地把她的兴奋和喜悦浸透淹没。
“我没什么事,王姨您忙吧。”
挂断电话后,她愣了半晌,还是拨通了爸爸的手机。
“喂?谁啊?”
电话另一端男人粗鲁的喊声带着酒气,让丹雨无措地噤了声。
“说话!你是谁?”
丹雨啪地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贴在冰凉的电话听筒上,呆呆地望着有些掉了漆的数字按键,眼眶微微酸涩。
她不过是想找一个可以跟她分享喜悦的人。
她不过是想听一句夸奖她的好听话。
可是好难。
以及,到现在还没有听到的一句“生日快乐”。
她吸了吸鼻子,决定去超市买个三明治当晚饭,然后继续回教室做题。虽然今天晚上她一点都不想再学习了,可是回寝室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了句“生日快乐”,以及“你真的很厉害”,然后抹了抹眼泪准备离开。
但她却在转头间看见了正从值班室的门口走进来的枫寒。门外广场两侧的红砖教学楼围出一个长长的甬道,落日的余晖洒在少年毛茸茸的头发上,打下上帝偏爱的追光。少年眉眼和煦,笑容明亮,一下子晃花了她的眼。她微微张了张嘴巴,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问他“枫寒你知道我考了第一名吗”,却实在问不出口,卡在了喉咙里,化成一个仓促的微笑。
他却先开了口,探着脑袋笑嘻嘻地凑近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雨尘怎么样?是不是自杀的心都有了?”
“你怎么这样啊,”她小声嘟囔,“被我超过有那么丢人吗?”
“当然不丢人!”少年反驳道,竖起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呵呵地说,“你太给我争气了!”
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带一些你啊我啊的,晦涩不明,自己却从来意识不到。
“你等会儿我啊,一会儿咱俩一起走。”他走到了电话座机前,一边拨号一边对她说道。
丹雨“嗯”了一声,站在一旁等待他把电话打完。
“行了行了妈,袜子我真的每天都换,裤子也洗了,真的。我这周末放假,你记得给我做可乐鸡翅啊,千万少放盐。对了妈,你顺便用咱家电脑帮我查查网上有没有什么物理学习方法之类的东西,晚上下晚自习打我手机给我讲讲。我们班主任让我明天给大家做数理化学习方法的汇报,我哪知道什么学习方法啊?她还要求每科都讲够一个小时,我寻思扯这些虚的,还不如直接给大家讲几道题呢。”
丹雨侧着耳朵听着,扑哧乐出了声,却发自内心地很羡慕他,有些心酸和难过。
阳光下长大的少年,内心清爽干净,炽烈坦荡。像山峦骄阳,像她触摸不到的远方。
枫寒把电话挂断,转过头对她说:“咱们走吧。”
丹雨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出了门卫值班室。
或许是不久前刚下过雨的原因,初夏的天气仍旧泛着凉意。忽然有一阵强烈的风吹过,将丹雨半塞在口袋里的学生证吹落到了地上。她正要弯腰把它捡起来,被枫寒抢先了一步,他正好看到了上面写着的丹雨的出生日期。
“今天你生日?”他惊讶地问她道。
她愣了愣,点了点头。
“生日快乐。”他把学生证递还给了她,笑眯眯地对她说。
“谢谢。”
“对了,你吃饭没?要不要出去吃?没记错的话,你还欠我顿饭吧?”他忽然问她。
“出去……怎么出去啊?校门不还封着吗?”
“翻墙啊。”枫寒理所当然,“你没翻过?”
丹雨茫然摇头。
“也是,你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用来学习,怎么可能翻墙出去玩。”枫寒挑挑眉,一脸坏笑,“今晚别学了,带你出去玩。”
丹雨觉得如果对方不是枫寒,她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干出翻墙这种事来的。虽然枫寒在她骑在栏杆上不敢往下看的时候稳稳地扶住了她,她还是在跳下来的时候扭到了腰和腿,而且不敢声张,只能默默忍着疼,因为怕他笑话她。
自己这样,也算是为爱牺牲了吧?她默默想道。
串串店里人声鼎沸,他们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因为附近的职高在放假,来吃饭的学生实在不少,所以他们并不是很惹人注意。
枫寒在点菜的时候,忽然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这个菜单上写的‘当天过生日的顾客凭身份证免费领16寸水果蛋糕一个’,凭带出生日期的学生证有效吗?”
服务员小哥殷切点头,说当然可以。如果两位当中有人过生日的话,还可以享受店里的生日祝福环节。
丹雨涨红了脸,摇着头说不要祝福了,领个蛋糕就行。
枫寒却完全无视她,大大方方地回应说:“好啊。”
于是店里的大屏幕被切换成了《生日快乐歌》,服务员推着插好蜡烛的蛋糕和附赠的水果拼盘走过来,店长站在柜台上号召全场的顾客给这个叫做丹雨的小姑娘送生日祝福,枫寒则拍着手跟着伴奏音乐和四周的顾客们一起给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生日。
像一个……尴尬的公主。
有一瞬间,她看着彩灯闪烁下少年的笑脸,忽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
终于熬到了音乐结束,服务员离场,大家从强行温馨的氛围里抽身各聊各的,她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把点着的蜡烛吹灭。
“等会儿,先许个愿呗。”她刚要鼓起腮帮子,就被枫寒制止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说是在许愿,其实更像在祈祷。
你喜欢我吗,叶风?哪怕只有一点点?
好想让你喜欢我。
“许的什么愿啊?”对面的少年笑嘻嘻地问,“不会是考北大吧?”
“你听没听过一个笑话?”她笑着睁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小时候,我总是在纠结长大了到底考清华比较好还是考北大比较好,长大后才发现,当年的纠结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不论是清华还是北大,我都……”
“我都考得上。”他打断她。
“知道知道,”丹雨被他气笑了,撇撇嘴说,“你最厉害。”
“你们文科生肯定都想考北大吧,反正我清华北大都一样,要不咱俩一起考北大怎么样?”
她一愣,然后缓缓敛去了笑容,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坦诚道:“我和你不一样,枫寒。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这次能超过雨尘考第一也只不过是侥幸。而且我下的都是笨功夫,如果我不这么努力的话,成绩会变成什么样,我自己都不敢想象。但你不一样,你特别聪明,也一直都很努力,是一个比我厉害太多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姐也像你这么说过。”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转而语气诚恳地回答她,“我明白。”
你不明白的,丹雨在心底反驳他,却听见他接着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所以我才发自内心地佩服你。”
“你很厉害,真的。”
玻璃橱窗外的蝉鸣声捎来了夏夜清凉的晚风,少年的眼神映着如水月色,温柔笃定。
鼻尖一酸,丹雨的眼前水雾迷蒙。
她慌乱地起身,说了句“我去个厕所”便转身就跑,奔跑的时候撞到了桌角,还带歪了好几把椅子。直到跑进洗手间,她才捂着眼睛大哭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想哭呢?
无数个精疲力竭的夜里,无数个自我否定的瞬间,她会习惯性地抬头仰望月亮。
那样皎洁明亮却遥不可及的月亮,那样灿烂盛大却无法抵达的远方。
她贪婪地仰望着,想奔向它,想占有它,却无从下手,慌里慌张。
直到,有一个站在月亮上的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向她伸出手的人是他。
是他,站在了她从现实通往梦境的路上,给她底气和力量,牵着她奔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到底是有多幸运,才会在孤单闭塞的漫长青春里,恰巧遇见他这样的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等她擦干了鼻涕眼泪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煮好的冷锅串串已经上桌了。
“赶紧吃!”枫寒拿起一串牛百叶塞进嘴里,辣得猛灌可乐。
“枫寒,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雨尘啊?”丹雨问。
少年从锅里挑串串的动作顿了顿。
“真想听?”
八卦的内心让丹雨殷切点头。
“我初三那年来市里参加过一次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你还记得吧?当时我、雨尘还有另外两个哥们在一个寝室复习,玩得挺好的。后来决赛那天,其中一个哥们卷子背面没印上题,当时他就坐在雨尘身后,就问雨尘是不是背面没有题。”
“雨尘说是。”
“后来那次决赛,我差了2分没过线,那哥们就更不用说了。但雨尘拿了全市第一,中考加了10分。”
“其实我中考成绩裸分要比他高。”
丹雨默默地听着,看到枫寒微不可闻地撇了撇嘴。
“我就是看不惯他。”
“所以啊,我希望你能一直考第一,永远不给他机会。”枫寒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
十六岁的少年,喜欢和讨厌都能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直接坦荡地说出来。
不像她。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有着十六岁真实的虚荣,真实的骄傲,真实的喜恶,真实的爱恨。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跟她截然相反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她有着这样巨大的吸引力,让她拼命地想要靠近。
他们吃完饭后,桌上的小锅和签筒被店员收了起来。恒温的中央空调和大屏幕里循环播放的流行歌曲让他们两个人不舍得离开。
“没手机也太无聊了。”枫寒撇着嘴嘟囔。
“咱们看会儿书吧。”
丹雨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小书架上有几本可以免费阅读的书籍,抽出一本散文书递给了枫寒,自己也拿了一本小说集读了起来。枫寒那家伙却刚翻了几页就把书一扣,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她合上了书,把下巴抵在叠放在桌上的胳膊上,眨着浓密的眼睫,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他的皮肤那样白,卷曲的睫毛比她的还要更长些。他的睡相极为乖巧,清秀的眉眼下,略微上扬的唇角盈满了笑意。
老天爷怎么可以既让他这么聪明,又让他生得这么好看?
一个邪恶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大脑。
好想吻上去啊。
在这个店员和其他顾客都注意不到的角落,像台湾偶像剧的女主角一样,轻轻吻上他的侧脸。
于是她将嘴唇缓缓靠近脸颊,但理智让她瞬间收嘴。
然而无论借她多少个胆子,她依旧不敢。
于是只好继续低头看书,一句话突然钻进了她的眼睛里。
“见了他,她便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心却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夏日晚风摇响了店门口的日式风铃,大屏幕播放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舒缓的轻音乐,连房檐悬挂的彩灯都一瞬间不再闪烁,仿佛时空静止的预兆。
时间可以停先在这里吗?
不用再回到那个冰冷残酷的钢铁楼群,不用再去应付那些冷漠疏离的同学关系,不用再把身体和青春透支给无休无止的背书和做题。
其实她特别不喜欢学习,真的。
真正支撑她恨不得24小时都在学习的,是每个零零碎碎能想起他的瞬间。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怎么还睡着了?”少年猛地坐直,丹雨却心虚地赶紧趴下去合上了眼睛。
“醒醒。”他摇了摇她的胳膊,“咱们得赶紧回去了,一会儿寝室锁楼,今晚查寝!”
她假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枫寒拖出了串串店。
时间不会停下。
她跑得气喘吁吁,被枫寒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枫寒回头伸过手来,她却避开了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虽然她不知道,抓手腕和牵手到底有什么根本区别。
但她还不能跟他牵手,即便她其实很想很想。
她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狂奔,越过跨江大桥,越过街道两旁枝条摇曳的柳树,越过亮着灯牌的店铺和行色匆匆的人群。
她突然就不再抗拒回到那只钢铁巨兽的血盆大口里了,甚至想跑得更快些。
直到他们可以越过这三年,越过一次次鲜红的分数和一张张雪花般的试卷,越过复杂纠结的生活琐事,跑到更大更远的世界里去。
直到她可以拥有真正的自信和自由。
直到她可以有底气成为那个真正配得上他的女生。
她轻轻抬起了头,对着星空再次许愿。
时间啊,可不可以走得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