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与哪里有缘,就待在哪里好了。反正在哪里不是住呢?如果并无什么限制、你可以随意走动的话。2015年的冬天,我回到西盟佤山。年初,因家里有急事,冬天尚未过完便匆匆离开西盟。房东小罗送我到车站,眼里含着泪花儿。她问:“你还会回来吗?”那一刻我心里很是感动。很多时候我已模糊了故乡与异乡的界限,并不介意住在哪里,只要是我想去喜欢去的地方,那就去好了。也许我的基因中天生住着个流浪汉,也许我的身体里有着叛逆的种子,安逸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行走在路上使我快乐。小县城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淳朴憨厚的房东一家、经营联想电脑的美女田甜、理发店的恩爱小夫妻、卖馒头面食的中年夫妇、农贸市场、佤式风格的房屋建筑、黝黑又俊秀帅气的佤族青年男女……好像我昨天还在这里。一转眼却已离开十个月了。
最想念的是莽莽苍苍的群山和那一泓被群山围裹着的圣水“勐梭龙潭”。原始森林与天然淡水湖泊,那是我所爱的。
依惯例我每日里总会散步好几个小时,走在县城的街道,走进“勐梭龙潭”的原始森林。大自然的清新,洗涤着我的每个毛孔,开启着我蒙尘的心灵。重生是一个美妙的字眼,我穿行于人间烟火与世外桃源之间乐此不疲。
勐梭龙潭是一个美丽的热带雨林湖泊,水面清澈,波平如镜,湖面常年有野鸭水鸟游弋,湖底倒着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古树。四周分别是悬崖峭壁和茂密的原始森林。对我来说,诸般吸引与神秘。每日步入林间,沿湖边小路行走,饶有兴趣地观察是我的功课。那是一个无序而又浑然天成的世界,各种说不上名字的植物在千百年轮回积淀的沃土中毫无顾忌地生长着。树木的天堂便是这般。举目所见:有的高大笔直,树冠直冲云天;有的细弱弯曲,透出倔强不屈;有的独木成林,多人合围不拢;有的不管不顾,一身婆娑妩媚;有的树干已是空洞,枝头却不减郁郁葱葱……令我感动与震撼的却是它们的根部。有的树木歪着斜着不倒下,只因为根部与泥土顽强的纠结。那根部的生长真是千奇百怪,用旁逸斜 出不足以形容。有从土里生生冒出来的,有从外部狠狠扎进土里的,有匍匐在石头上作蛇行状的,有横在人行小路上旁若无人的,有顺着地势反而向高处攀升的,有的跟一块巨石玩起了游戏,像章鱼似的伸出触须,网络状包裹住这块石头,以致形成树包石的奇观……形态不拘,粗细不论,只是不厌其多其长其无穷。相比之下,外部倒是不重要的了。原始森林里的树并不都是好看的,常常一片乱象,高矮粗细不均,状貌各异。但无论千年古树还是细枝幼芽,全都兴致勃勃地生长着。看不出哪棵树因为形象不好就自暴自弃、不想好好活了。藤葛也一样繁荣,无论哪里都见得到它们的身影,只顾缠缠绵绵地,一个劲儿地往树上攀爬。有的藤葛之间互相纠缠。有的干脆从断崖处飘下,零星几缕或排列成队,齐齐地,像门帘或像瀑布,煞有气势。偶尔抬眼,却见垂下的藤葛原来探头于数丈高的岩壁之上,人类傍其脚边。有的横向穿越,化作路障,不小心会撞个满面。至于无边的野草更不消说,恣意蔓延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我总觉得树的沉默深具涵义。不卑不亢,不动声色,一辈子站在原地,几乎不劳不作,但活至天年。也享受阳光雨露,也经历风雨雷电,随遇而安。繁华时不喧闹,枯萎时犹见威严。面对一颗千年老树不由人不肃然起敬。树只做一件事:扎根!我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树根跑到外面来,是土里多得装不下了吗?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坝美那株千年老榕树,裸露的树根铺满一个小山坡,十个二十个人坐在树下,根部托着他们,像豪华餐盘中的几根细菜。人类与一棵帝国般庞大的树木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当我充满敬意地仰视着一棵老树时,它只是沉默。岁月更迭,人类也许已走过了几个轮回,而它依然挺立在那里,怡然自得地活着。看不出喜怒哀乐,一切顺其自然,与天地共生共荣。我很愿意像一棵树那样生长。
在森林里偶尔也有小故事发生。那一次,我背了山泉水在返回的路上,林间透着夕阳的斑驳,小路愈发沉静。在那种时候我常常似觉无觉、似想无想,机械而混沌地迈步,处于半休眠状态。其实人在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然而有东西令我瞬间惊惧。几乎是一种极大的力量在我面前腾起。就在我的脚下,几片叶子突然重重地打了个旋儿,爆起几分尘土。这一吓,令我头脑霎时清醒,定睛看时却什么也没有。我停住脚步,四周打量半天,惊魂未定。后来跟别人说起这事,一位有经验的当地人告诉我:在那种情况下,通常是蛇正在蜷曲着休息,被我的脚步声惊扰,瞬间飞散开去。我信了。虽未曾亲见,但我能感觉到那股腾空而起的力量来自于速度的迅捷。即使我随声望去,它却早已飞出我的眼界。森林的过分静寂有时使人紧张,但声音若来得不明不白则更令人紧张。有一次我正走着,身边的林中突然传出很短促的一声,像嘶哑而粗重的叹息,突兀而又响亮。我一惊!然而只一声,不,是半声便戛然而止。放眼望去四周纹丝不动。令我几乎怀疑是某种鸟儿的恶作剧。
森林中若有阳光时,我的胆子便大起来,仿佛树木是些熟人。若阳光隐去、阴森袭来,林中便神秘莫测地诡异起来,令我有几分胆虚。即使每天走在同一条路上,也是不自信。那种时候总盼着有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哪怕是远远传来人的笑声说话声也瞬间感到安慰。其实当地人每天总有些来此散步的,尤其傍晚。有时也有游人。但只要林中杳无人声,那种原始寂静便从四面包围过来。我走在其中像个孤胆英雄。其实鸟儿总是鸣叫的,不同的鸟叫声从不停止。但不知为什么,那声音似乎不算声音,因为它不能给我壮胆。
有几次,我跟一只小动物邂逅。我一直以为它是只小松鼠。它几乎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出现。突然地跳将出来,然后又一惊一乍地逃开去。它一跳一跳地爬到树上。在初次的被惊吓之后,我便有意无意地期待它再次出现。每次走到那里时总多出几分留意。一旦它出现便大为惊喜,情不自禁地大喊着:“小松鼠……”。有过两次之后,它似乎也不急于逃开,停一下,似乎犹豫着,但终于还是跑掉了。可惜我爬不了树,只能在树下仰望着它越爬越高,很快不见踪影。直到有一次我碰到一位也在林间行走的当地人,向他提到它……他笑着纠正我:那哪里是小松鼠,那是果子狸啊!他强调“就是非典时的罪魁祸首”。我才恍然大悟松鼠没那么大,而这家伙身子尾巴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尺长。那人还跟我说,这几年人们越来越多地打破了以往的原始生态,原本有很多珍禽异兽栖息于雨林中的,现在都不见了。原来轻易可见的的猴子、蟒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夏天连蚂蝗都没有了。
我与一只小乌龟也有过两面之缘。就在离岸边不远的湖面上,有一截枯树枝,它卧于上头。头一次没等我走近,它就噗通一声跳下水。我疑是看花了眼。过两天又走过这里,我便留神细细看,竟又见到了它。只见它动了一下,将脖子扭转向我。我看了一会儿,它完全不动,让人疑心那不是真的。待我离开半小时后再度回转来时,它还在,只是身体转了方向,脖颈与身体呈斜直线,脖子拉得很长,向上伸展,一动不动。我盯着它又看了半天,它并不理会我。那时正值晌午,冬日的阳光分外慈祥,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
关于勐梭龙潭有着很久远的历史传说,被当地佤族人视为圣湖。湖边的山上有着古老的图腾,在“龙摩爷”处挂满祭祀的牛头,密密麻麻,阴森恐怖。佤族人在举行祭祀仪式时是十分庄重肃穆的。但作为外来人,对于杀生祭祀的民族习俗,从心里来说:一方面尊重,一方面很难接受。潭中的淡水来自山上自然流淌的山泉水,也来自湖底的地下水。此湖在周边几个东南亚国家很有名气,据说与相隔35公里之外的缅甸境内的秀球龙潭水脉相通,同清同浑,齐涨齐落。每年两潭总有三天时间同时浑浊,三天之后又同时恢复清明。当地百姓称之为雌雄潭,说这三天是雷打不动的夫妻相会日。当地百姓至今习惯于喝“圣水”,我若有时间也必不错过。那水喝到口里柔和甘爽。每次来到林中散步时,我总会在湖边观景角度最好的木栈道上伫立片刻,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湖景总不会令我失望。波平如镜、细波粼粼、水烟氤氲或是透彻明朗,总能令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我望向对面的山上,无风时,默然不动,俨然一幅凝固的水墨画。即使在冬季,深浅不一的绿色同样动人,远远望去,树冠隆起,造型各异,像一朵朵绿色的花。倒映湖中,宛若两山孪生,色彩变幻,更加幽美。
就在这样的路上,我走来走去,渐渐习以为常。当地人相当友善,随时可以站下来聊两句。不知不觉间春天到了,身边的野草开出各色的小花,蝴蝶在脚边优雅地翩迁着,不懂得避人。起风了,大片大片的黄页啪哒啪哒地落地,我生怕打在身上,好像会疼似的。最喜欢阳光洒满林间,树影斑驳,路面铺满金色。
我通常走至半路便返回。去时,左面是湖,右面是山。归来时掉了个方向,左面是山,右面是湖。恰巧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山的丰厚、阴阳分割、盘根错节、杂乱无章,润泽与隐晦恰似人间的复杂,湖水的明亮、恬静、细腻、柔和是我想要的心境。
在这样的环境中蛰伏一冬,我自身的某些痛感消失了很多,种种感受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仿佛是一棵树,又是一棵草。既生于天地间,便是一场生命的欢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怎样呢?当我远离自己,才开始回歸自己。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粒尘埃呀!我似乎听到一种欢悦的声音在唱:“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