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方嘉一
仅以此文献给我大姨。您仙逝一周，明日入土为安，来生再续前缘，我还要喝您亲手熬制的糖茶。愿天堂里没有病痛，愿一切如您所愿
我在黑暗的地层中沉睡
树木是我千万年前的母亲
她没想到儿子如此丑陋
好在我难看的黑色中
积聚着温暖和光明
我的秘密被人类发现
他们打开地壳易如反掌
刺目的光在我身上画出日月星辰
反射的光斑让我渴望变得漂亮
人类无暇欣赏我的颜值与自怜
铁锤钢斧撬开我的胸膛
有时火药震得天地轰隆隆响
黑亮亮的肢体碎片运往人间天堂
一天，来了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
他表情僵硬爱使蛮力不言不语
不会笑的脸看上去比我还黑八十倍
我屏住呼吸收紧小腹戏弄他
他挥动铁锹用光力气却一无收获
看着这傻小子被众人嘲弄
我心里乐开了花
早上他干干净净来
夜里他湿湿乎乎走
一晃十年过去
小伙子带来一包红红的奶糖
红色糖块在炭黑手指间传递
浓郁奶香在炭黑牙齿间满溢
红双喜糖纸映红几十张黑脸
小伙子头一次成为焦点
攥紧铁锤一锤锤砸向地面
绷不住的煤兄弟们飞蹦炸裂
如同暗夜中炸开的黑色烟花
默默盛放着两个人的交缠
那日蒙古高原天高云淡
爆竹声声逗引来街坊邻居
小桂花红袄红衣红头巾
喜气洋洋坐在里屋的热炕上
高空抛下红艳艳的双喜糖
起哄的孩子们一拥而上
白日焰火升腾在青山蓝天上
天上的响动带来雨水
地上的响动有人渴望
深土的响动凶险暗藏
有些响动甚是喜庆
有些响动牵动人心
有些人跟着响动泪汪汪
又过了两三年
小伙子整日蓬头垢面哈气连天
身上残留的奶腥味甜蜜而负担
不着调的小工人点亮一支烟
忽明忽暗的火星迷离短促
吞云吐雾的嘴巴顿然凝固
一二三
三二一
坏了的时钟原地打转
三二一
一二三
寂静
静
“轰！！！！！！”
我闻到刺鼻的气体
我受到剧烈的震动
我分裂成无数大块小块碎片粉末
我化为微尘飘
我裂成块状滚
我震碎胸膛坍
瓦斯 这个可恶的妖怪
火星 这个勾人的精灵
一遭相遇能量即刻释放
几乎毁掉我的脑袋
愚蠢的人再次站立聚拢
一二三
四五六
七八......
七八......
该报“九”的小伙子在哪？
矿灯一起点亮——白光光
毁灭的眼前景象——白晃晃
飞尘唤醒了光粒子抱团飘扬
”明光！明光————！”
“明光，明光————！”
“明光，明光————！”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刚会叫爸的儿子爬在红油漆布炕上
“爸爸，爸爸————！”
用各种声调寻找难得一见的“爸爸”
看不清嘴脸眉眼的“爸爸”
眩晕的舒服的举儿子高高的爸爸
“明光，明光——！”
老班长嘶声力竭 眼睛充血 嘴巴颤抖
冲向危险的塌方
更多人 追着他的步子冲过来
一条巨大而沉重的坑道横梁
一条卑微而轻盈的第九号身躯
静静趟着
想着
听着
“明光！明光——！”
“爸爸！爸爸——！”
五岁开始他像继父一样厌恶自己
弟弟出生后他的透明度渐次增加
四个弟弟将他消减如空气
他干脆连嘴巴封紧耳朵拧死
他在家人眼中就是干活的双手走路的双脚
成了光天化日之下众人无视的隐形人
成了黑冷煤坑之中众人取笑的窑黑子
后来
他被
交在继父手中
锁在衣柜顶上
穿在弟弟身上
吃在妹妹嘴里
他是金属气味颜色艳丽的人民币
他偷偷积攒了一些零钱
披着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羊皮袄
与孤日并行在春日下沙的蒙古黄坡
高远苍黄天地间
他是唯一的蓝色
蓝帆布面下露出雪白的绵羊卷卷
他恨父亲留下那件簇新的皮袄
拼命找 拼命嗅 都闻不到半丝人身上的气息
拼命走 拼命跑 古坟岗新坟坡他无半点恐惧
却始终寻不到刻有父亲名字的那块墓碑
他甚至不知道父亲名字的确切写法
千谦迁骞乾！？
冰凉的眼泪在荒野上空飞
他向着群山大喊：
爸爸——！爸爸——！
他向着荒漠大喊：
爸爸——！爸爸——！
月亮和太阳都被他喊下来
躲在树影里默默涂鸦
猎户和北斗都被他喊下来
藏在裤兜里悄悄流泪
爸爸——！爸爸——！
巨大的爆炸声造成短暂失聪失明
他心里只回响着女儿不知所云的牙牙学语
怀抱女儿的妈妈像盛开在秋夏的桂花
小桂花将他从活死人变成活
温热交织的身体是存活的证据
她流光溢彩 如星月入怀
她香气四溢 如笼屉蒸汽
她红云浮面 如晚霞烈光
爸爸——！爸爸——！
明光——！明光——！
班长带着一群扭曲恐怖的黑脸涌来。
他从梦里醒来。
焦躁的班长率众人上前救助
第九号身躯感觉不到双腿
大脑能指挥手臂带动手指
能指挥肚皮起伏衣衫
却不能指挥脚趾尖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