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我读蔡崇达的《皮囊》这本书,里面有一段话:
她说,我要建房子。
“你父亲生病前就想建房子,所以我要建房子。”这是她的理由。
“但父亲还需要医药费。”
“我要建房子。
蔡崇达说,“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宣言。以建筑的形式,骄傲地立在那。
那天是周末,休闲的日子。先生在厨房煮菜,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读书,恰巧读到这一段,忽然泪如雨下。其实在第一时间,我就懂得他母亲的那种坚持和相信,就是这样的信念和坚持才能让她一直走下去。
**-02-
**
我高二、高三那几年家里穷,穷到什么程度呢?就像别人的文章里写的“穷怕了“的那种穷。家里没有钱,高中三年的学费都是老师在学期初垫付,学期末才有可能还。录取通知书到了,学费没有着落。有一天母亲在电视上看到消息,政府有一笔助学贷款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去办,而且没有利息。当她看的时候其实马上到截止日期了。
**母亲说,我要去办这个助学贷款。
**
家里的亲戚,都觉得这个事情又要通过政府、通过教育局,母亲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可能办成。用他们的话说,别瞎折腾了,还是想想怎么借些钱去让孩子上学吧。
**母亲说,我一定要去办这笔贷款,我一定拿到这笔贷款。
**
母亲完全没有任何思路和想法,也不知道怎么办理。她采用笨办法,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找教育局总是没有错的。母亲的思路一向是这样:我不偷不抢,不打麻将,勤勤恳恳,供学生读书是正事。她找到教育局,说:“我们家有两个大学生,在我们一村十个组,我儿子是全村第一个考取大学的,我女儿是全村第二个考取大学的,我要贷款。“一个办事人员说,“没有这回事,都办完了。”母亲说:“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了,电视台的下面出来一行小字,写的通知,我知道还可以办,只要你告诉我还要找谁。”母亲是幸运的,或者说我是幸运的,当时旁边有个很好很好的老师,她告诉母亲,这事需要管教育副县长的特批,并告诉母亲如何去找。
母亲一个人去了县政府。十年前县政府的保安还是很严格的,不让随便进去。母亲说:“你为什么拦我?这里是不是人民政府?我是不是人民?人民不能来人民政府么?"趁着保卫还是思考,母亲已经冲进了办公室。那位副县很好,当场打电话到母亲所在的村组,然后对母亲说:我给你写个条子,你这个目前看来是符合规定,具体的你去找直接办事的人员沟通。
**-03-
**
母亲回到村里,好多人听说了过来说,“应该就是打发你的,不是真的办这个事情,你办不成的,你真的办不成的,那是要拿钱出来,没有相当硬的关系,你一定办不成。“
说这些话的,有真的对我们很好的亲戚,也有村里和母亲关系很好的人,她们抱着一种良善的心态,兼或看热闹的好奇,不希望现实的世界给母亲以沉重的打击。她们想,这样的希望,你本来就不配拥有,不如我们帮你粉碎掉吧。所以,她们善良的、朴素的,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件事情,你一定办不成的!
母亲很不甘,她说我在电视里面看到通知了,我符合条件,怎么办不成?
当拿到贷款的时候,母亲带了五十个鸡蛋,拿给教育局的老师。那位女老师不收,转头拿给母亲五十元钱,她说:我的孩子已经毕业了,你的孩子大学才刚开始,等毕业了你再给我送,我就拿着。十年前,村里面过寿或结婚,礼单也就五十元,兄长读大学时家里请客,表姐也才写了三十元的礼单。
只是后来很遗憾,母亲离开本省外出务工的四年,那位老师已经退休,也就断了音信。她的帮助,母亲一直忘不掉。我常常想,之所以人家帮助我们也是因为母亲这个人。那之后,很多人见到母亲都会说,“你真的好厉害,这个钱你都能拿到,我们一直以为,必须有关系才能拿到。”她们不知道的是,母亲当时一点把握也没有。后来母亲说:“当时我就想,我的小孩要读大学,我一定要拿到这笔钱。”那时的母亲,美好而张扬,充满了希望。
**-04-
**
所以,我看到蔡崇达,看到他的母亲,她说:我一定要盖这个房子。我想起了我母亲当年的坚持不懈、她的努力、泪水和汗水。
现在她已经老去,带着一种抑郁的倾向,她找不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因为太骄傲或是太自卑,她看不到自己的方向和未来。
现在她能做的,不是做饭,就是看电视,或者有客人来的时候,如果有人还愿意听,她把她当年的荣光,拿出来讲一讲,往往听的人不耐烦,讲到一半,也就被打断了。那打断她的人之间,总包括我。
工作了这些年,一直觉得我是个很坚强的人,已经很少有什么可以令我脸红、愧疚或不安。录这段文章的时候,是在上班的途中,我途步穿过公园,在路人迷茫的目光中,泪如雨下。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她飞扬的脸、漂亮的大眼睛,笑容明媚而爽朗。她从不对我发火,只是很骄傲地说,我的女儿最棒了!
现在,她老了,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好像所有的荣耀,都随着她的老去消失了。
她变成了个仰仗着老公,渴望她养的两个小孩给她一个笑脸的普通老太太。她平庸,她啰嗦,她害怕,她自卑,她什么也做不好了。
她是我的母亲,我想我爱她,很爱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