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
薛家老俩口儿昨天刚接到儿子薛扬的电话。儿子说,自己准备跟女朋友结婚了,请老俩口儿过去给自己帮忙。薛扬年近三十,俩老口儿很早之前就开始催着他结婚了,现在儿子主动提出近期完婚,老俩口儿高兴得直拍巴掌,哪有不去帮忙的道理,挂了电话,二人就兴致勃勃地开始收拾起行李来。
“老婆子。”收拾到一半,薛父突然停了手,吸了一口刚刚点上的劣质香烟,唤了薛母一声,一脸的踌躇,似是有话要说。
薛母侧首看了一眼老伴儿,三十多年的夫妻了,她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思。她手上麻溜儿地将溢满皂角香味的上衣塞进一只破行李袋里,接着转身走到了一旁的老式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红漆樟木箱子,又走回了床边。
薛父将床上准备到一半的行李往旁边一推,让老伴儿放下了手上的樟木箱子。那箱子前面坠着一只黄灿灿的铜锁,锁面中间刻着一个小小的“赊”字,字体的凹陷处不知涂了什么,呈现出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暗红色来。
薛母小心翼翼将木箱放到了床上的小桌子上,然后缓缓地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根用红线串着的钥匙,她看着手上的钥匙,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却半天没有动作。
薛父站到她的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扬子只是说买房的钱还差点,也可能凑一凑就有了,我们这么做也只是以防万一,你就先别想那么多了。”
薛母这才回过神,叹了口气:“唉,但愿吧。”说完,她弯下腰,用手上的钥匙打开了木箱,从里面取出来一张空白的黄纸,和一支半尺长的毛笔,颤颤巍巍地坐到了床沿边上。
薛父见她摆好了纸笔,走近了两步,从木箱里又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碟子,和一柄银色的小刀。他慢慢地将瓷碟放到黄纸的右上角,然后用银色小刀狠狠地划开了自己的食指。鲜红的血珠顺着薛父的指尖,缓缓地滴落到瓷碟里,不一会儿就聚满了碟底。
“够了够了。”薛母见瓷碟里的血液快要溢出来了,连忙掐住了薛父的食指:“这些已经够用了,你赶紧去止下血吧。”
薛父嘴唇已经有些失色,但脸上的笑容却极满足,好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般。
“哎,你说我们扬子会喜欢什么样的新房子呀?”薛父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看着拿起了毛笔的薛母,笑眯眯地问道。
薛母听了手上一顿,转头看了看房间里那台被擦得锃亮老式彩电,脸上带着向往的笑意:“应该跟电视上的差不多吧;有大院、大窗户,还要向阳,对了,还得给我们以后的大胖孙子准备一个单独的卧室。”
“对对对,这个一定不能忘了。”薛父连连附和,扬着手,催促道:“赶紧画下来,不然待会儿该忘了,你现在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在薛父的唠叨声中,薛母颤抖着,将手上的毛笔伸向了面前的瓷碟...
昏暗的灯光下,未闭合的木箱底部,一叠厚厚的黄纸似乎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旁边的角落里散落着一张画着小轿车的黄纸,上面的颜色暗红...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薛家老俩口儿就起了床,两人一人背着一把锄头,走到了屋后,哼哧哼哧地挖起什么来。不多时两人同时停了手,薛父脱下自己的旧外套,蹲下身去,将外套铺在地上,然后缓缓地伸出双手,战战兢兢地从刚刚挖出的土坑里,一点一点地往外拿着什么。
“快点,别让人看见了。”薛母站在他身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小声嘱咐道。
“放心吧,天还早,没人的。”薛父半蹲着,反手敲了两下自己的腰部,又继续忙活起来。
少时,薛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双手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放到了外套上,然后将外套的两个袖口扎紧,小心地抱在了怀里。接着在薛母的搀扶下,徐徐地站起身来。
“都找齐了?”薛母低声问了一句。
“嗯,找齐了。”薛父点点头,声音有些闷:“你先回屋拿好东西,在村口等我,我去去就回。”
薛母拿好两把锄头转身离开,薛父则抱着自己外套里的东西,向村子里地后山方向走去。
两个人都没有了留意到,一截白色的物件从薛父怀里的外套里悄无声息地掉落到了旁边的草丛中...
薛母站在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前,久久地徘徊着,满目地不舍。他们带的行李不多,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就是昨天他们拿出来过的那只樟木箱子了。
“怎么还不走?”薛父在村口等了许久,没见薛母过来,便找了回来。
“还是你来吧。”薛母转身将一张黄纸交到了薛父手上,擦着眼泪先离开了。
薛父看着老伴儿的背影,叹了口气,慢慢地展开了手里的黄纸,一栋两室一厅的平房跃然纸上,既跟他眼前的老屋一模一样。
薛父定定地看着手上的黄纸,好一会儿,才抬手擦了擦眼角浑浊的眼泪,从 怀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慢慢地点燃了手上的黄纸...
在黄纸燃尽的瞬间,薛父面前的老屋眨眼间变成了一片瓦砾...
天色渐渐亮起来,村子里渐渐有了人影,很快就有人发现薛家老屋一夜之间消失了,老俩口儿也没了踪影。
“这老房子还是老薛他们老俩口儿结婚的时候建的,才三十几年,怎么就突然塌了呢?”
“先别说这个了,赶紧看看他们老俩口儿是不是被埋在下面了吧。”
“对对对,赶紧的,去多叫点人过来!!”
不一会儿,全村的村民几乎都聚集到了薛家老屋前,开始忙碌起来。
薛家老屋是土砖建成的,只有底部围着一圈石材,所以清理起来并不麻烦,村民们很快就挖到了地基的位置。在瓦砾里,大家并没有找到薛家老俩口儿的尸体,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看,这是什么?”突然,一个村民惊呼起来。
“什么?”几个正在一旁歇手的村民闻言,立即围了过来。
“天呐,这是人的手骨吧?”
“对,就是手骨。”
最先跑过去的几个年轻村民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那截白色手骨议论纷纷起来。
“让开,让开,三阿公来了,让他来掌掌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两位村民搀扶着走了过来。
一位年轻的村民见状,连忙用自己的帽子装起那截手骨,送到了老人的面前。
白发老人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那截手骨,脸色忽地一变,指着那截手骨大叫起来:“夭寿啦,这不是二娃子他爹的手吗?你们快看看,他的小指是不是断了一截?”老人口中的二娃子,指的就是失踪的薛父。
“哎,真的断了一截。”
“难怪这么多年没见到老薛他爹,原来是已经不在了。咦,不对呀,就算不在了,不也应该办场丧礼,葬到后山坟地里去吗?怎么会就这么埋在自己家里?”
“说到这个,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当年老薛他爹也是在他们家老房子塌了之后失踪的,你们说会不会...”
“对呀,他们新房子建成之后,老薛他们两口子结婚,他爹都没有出现对吧?”
“唉~他爹都没见过新房,怎么就死在这儿了呢?”
几天后,正在到处忙着借钱买房的薛扬接到了薛父的电话,说已经帮他们找到了一处好房子,装修什么的都好了,可以直接入住了。
薛扬挂断电话之后,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带着未婚妻,按照薛父提供的地址,果然找到了一栋漂亮的独院小洋楼。小洋楼向阳而建,有宽敞明亮的落地窗,精心布置的婴儿房,家具也都是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奢华低调,远比薛扬想象中的好得多。
“哎,你还傻站那儿干嘛?我们去楼上看看吧?”走到楼梯口的未婚妻回过头,叫了一声站在原地的薛扬。
“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薛扬晃了一下手上的手机,回答道。
“急什么?不是已经给他们找好了宾馆吗?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们先看看房子再说吧。”未婚妻已经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走去了。
薛扬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机放回了衣兜里,跟上了未婚妻的脚步。在踏上第一步楼梯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
“这房子里怎么会有我妈身上的皂角香味?”他低头沉吟了一下,想到父母自帮他买了车之后,一夜苍老的面孔,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早点将他们接到这个新房子里来,一家人住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小洋楼外面,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的薛父一手抱着一只樟木箱子,一手拍了拍小洋楼的墙壁,眼角流下了浑浊的眼泪:“老伴儿呀,扬子就交给你来看着了...”
没过多久,薛父擦干了眼泪,双手捧着木箱,缓缓地消失在了暮色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