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北二环外,有一座颇有特色的公园-紫竹院,和大热门的颐和园、天坛这些皇家园林相比,这座修建于1953年的公园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但是,紫竹院公园位置绝佳,有成片的竹林和湖泊,景致优雅,别具一格,成为了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王林王老工程师已经九十四岁高龄,他的家离紫竹院只有半站地,每逢周末,他都喜欢在家人的陪伴下,到公园里散步。说是散步,其实老爷子走不了多远,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他喜欢竹林,觉得只要能看着那片绿色,听着那竹枝竹叶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便是最悠闲自在的生活了。
这一个周六,天气好得出奇,昨天刮了一天的大风,把京城冬日驱之不散的雾霾吹得一干二净。清早起来,竟有小鸟的鸣叫,蓝天白云中,金灿灿的太阳挂在空中,甚是温暖。
王老爷子立刻来了兴趣,他大声嚷嚷着,要去紫竹院散步。他的女儿,也就是一直照顾着他的亲人,乐得这老头儿出去透透气,于是推着他出了门。
刚到单元楼的大门,他们就遇到了一个姑娘。那女孩儿长得浓眉大眼,脸庞圆圆的,特别精神。她一看到王林老先生,立刻凑了过去,先是和王老爷子的女儿搭上了话,“阿姨,您好!请问这位老先生是王林王老工程师吗?”
看到对方点头,她又继续说道,“我是李晓,一名大学生,专门学习古代建筑和园林文化的。我的导师正在编撰一本关于北京的城墙、城门楼和附属建筑物的文献资料册,特别向我推荐了王老先生,说您是当年拆除地安门的总负责人和工程师。”
一口气介绍下来,大家终于弄明白这姑娘到访的目的。王林很是高兴,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来看望他,和这位曾经的工作狂继续工作上的话题了,“来,这位姑娘,咱们一起去紫竹院,我和你好好讲讲当时的故事!”别看老爷子耳朵听不清,腿脚也不利索了,可他的脑子还是十分的清醒。顾小玥咧嘴一笑,麻利地接过来推车的扶手,“阿姨,我来吧,您歇会儿。”
过了没一会儿,顾小玥就把王林老爷子安置在一处阳光明媚的竹林旁,另外一侧的南长河缓缓流淌着,河水清澈,被阳光照射着熠熠泛光。
“那一年啊,是1954年。”王林早已经喜欢上这个手脚麻利,懂得照顾人的年轻女孩儿,“我当时刚好三十岁,接下这个任务时,是我一生最有压力的一件工作。你要知道,地安门算是北京城里颇具规模的一座城门楼,虽然当时其东西两侧的皇城墙已经被拆除掉了,可本身的城门,加上其附属的雁翅楼,还是相当宏伟的建筑。”
“而且,当时有不少反对的意见,认为应该保留古建筑,强调这些都是历史的瑰宝。所以,市政管理局当时的领导下了死命令,拆迁工作必须严格按照规定执行,要做到一棱一瓦、一木一砖都尽可能地保持完整,所有拆迁的物品全部需要登记。在拆迁之前,更是需要文物局的专家先行一步,将里面的所有可以移动的文物先转移,不能移动的文物,例如壁画,先行拍照、拓趿或者绘制图片,予以保存。”
顾小玥仔仔细细地听着,偶尔打断一下,问一个相关的问题。为了怕王老爷子受寒,她特意把老人的大衣又紧了一紧。王林笑了笑,欢喜地拍了拍顾小玥的手,“要说当时,还真是时间紧任务重,拆迁工作本来安排在九、十月份,结果文物局的专家刚走,故宫博物院又来了一位。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位总是板着脸的专家名叫李珗,据说是一位大画家,一来就说还需要两个月才可以动工,我当时一听就急了,那不得是冬天了!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是专家,我们是工人嘛。”
“不过,没几天我就服了这位专家,他从早到晚泡在门楼里,不停地写写画画,连一日三餐都是瞎对付。记得有一次,我刚好做测量,瞥见了他画的画。好家伙,有好几米长,画的是从地安门一直到钟鼓楼的街巷,那细致、那宏伟,以我这个外行看来,一点儿也不输给《清明上河图》!”说到这里,王老爷子把双臂打开,比划着当日里看到的画作的大小。
“我心里服了,也就不再催促他,更多的时候,我还会凑过去看个热闹。再后来,李专家又请来了一位,和他年纪差不多,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那位专家姓刘,记不得名字了,只知道李专家称呼他为刘兄,言语间颇为尊敬。也正是因此,我更加好奇,平日里挺傲慢的李专家,居然还有对旁人这么尊重的时候,那位刘姓的同志肯定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专家吧。”
王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居然露出好像孩子般的笑容。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顾小玥,“你猜猜,这位刘同志是个啥来头?”
顾小玥转了转眼珠子,也一脸顽皮地说道,“不会是李专家的领导吧?”
“嘿嘿,我就知道你猜不到,我当时和你想的一样。没想到,那位刘同志说,他自己就是一介草民,是个在地安门开杂货铺的小市民!他还说,‘要不是我看在贤弟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到这里来的’。你说有没有意思?”
顾小玥一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那位刘同志竟然是‘集萃轩’真正的主人刘宇彬?”她在心中想着,突然间,更多的线索被串了起来,“原来他们竟是好朋友!”
王林得意地看着顾小玥,笑得皱纹堆在了一起,他还以为顾小玥是因为自己的“包袱”吃惊,哪里想得到对方的思路早就转了好几道弯了,“我惊讶归惊讶,还是对那位刘同志颇有敬意。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有些人无论是做什么的,他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气质和锋芒是遮不住的。很快,我就被他彻底征服!”
听起来,王老爷子对于这位刘同志,似乎比对李珗先生还要尊敬,“你想都不会想到,他的知识渊博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地安门的建筑风格在我看来,与其它的皇家建筑物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是,刘同志随便指着一处廊檐、一处壁画,又或者一个门栓,他都能讲出从未听说过的道理和故事。他一共去了也就三四天吧,和我交代的拆除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哪里可以下铲,哪里可以锯开,哪里千万不要动,里面的木楔是相辅相连的,等等。天啊!等到施工开始时,全部都被验证了!”
王林深深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讲得时缓时急,好像一部惊险影片,把个顾小玥听得如醉如痴,“老爷子,您应该写部书,把这些珍贵的史料记载下来!”
“嗨,我哪会写东西,纯粹的理工科脑子,现在跟你说得热闹,一面对白纸,笔都不会拿了!”他“嘿嘿”讪笑着,越发得来了精神,看起来,他的确尝试过,可惜没有成功。
“最有趣的一件事情是这样的,你知道地安门的东西两侧还有各一栋的附属建筑雁翅楼吗?清朝的时候,它们是内务府满、蒙、汉上三旗公署,其作用是皇城后卫哨所。面积很大,面宽十三间,两层楼,加起来也有一千多平方米呢!在西侧的楼里,正中间的一间有一座很大的影壁,正面是一幅“将士出征浮雕”,汉白玉石雕,上面还嵌着玉石,也不清楚具体的修建年代,或许因为这里是驻扎皇城护卫部队的军事管理所在。”
顾小玥怕王林老爷子待得冷了,开始推着他的轮椅慢慢地沿着竹林遛弯,继续听他的故事,“那位刘同志和李专家在那块影壁四周研究了挺长的时间,还特意嘱咐不让任何人接触。后来,专门来了一队人,把那块影壁拆了下来弄走了。我当时也属于不许探查之人,可架不住好奇心,偷偷地窥探了一会儿,那座浮雕上面的玉石居然是可以拆下来的,我还听刘同志小声说,什么机关、什么暗门一类的话,可惜没能弄个清楚。”说到这里,他有些不甘地叹了口气。
“影壁有多大呢?”顾小玥越听越好奇,不由自主地问道。
“宽3.6米,厚1.6米,高2米。”王林迅速地回答着,一点儿都不含糊。
“您记得可真清楚!”顾小玥竖起了大拇指,“这影壁怎么这么厚呢?跟个套间似的?”她随后又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它的尺寸特别,我才记得一清二楚。我也不知道,旧时代的东西我没有研究过。”王林撇撇嘴,也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那您知道那影壁被移到了哪里吗?”顾小玥问道。
“不知道,那属于国家机密,反正当时就是这么通知我们的。大家都知道轻重,自然不会随意乱问。”王林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示意顾小玥扶着,走进了竹林间的小路,随意地行走了一会儿。
王老爷子的女儿有好几次都想插话,出来快半个小时了。虽然这一天的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可毕竟还是隆冬时节,她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顾小玥看在眼中,于是劝王老爷子回家,并表示,如果他不嫌弃,愿意再到家中讨扰一会儿,继续听老爷子讲地安门拆迁的故事。
于是,一行三人离开了公园,直接回了不远处的居民楼。王老爷子难得的精神矍铄,拉着顾小玥的手,一个劲儿地夸她懂事。再后来,他们又随意地聊了不少拆迁中的故事。
“我听说拆迁动工的那天,有个老太太闯了进去闹事,是吗?”顾小玥听故事听得差不多了,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哎呀,看来你是有备而来的,连这件事情你都知道!当时可是被下了命令,严禁外传的!其实,那不是拆迁的第一天,而是第二天的一早。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老太太头发花白,看起来怎么也有70几岁了,但精神矍铄,身子板很是硬朗。”王林有些吃惊,似乎对于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还有那么一点犹豫。不过,话匣子一旦打开,他倒不愿意停下来了。
“当时我就在现场,那位老太太的样貌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不大,可就是透着那么一股阴森,好像能够摄人魂魄似的。你可别笑我,不光是我,当时在工地的好几个工人也都这么说。她其实也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撒泼打滚儿,她就是站在要拆迁的大殿门口,一句一句慢慢地说,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吓破人胆的!那时候刚刚解放不久,很多人,尤其是工地上的工人,有不少都是旧社会的泥瓦工、木工出身,一听就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甚至有些人,看样子就要加入到抗议的行列中!”
王林眼睛睁得老大,一副惊叹不已的表情。顾小玥跟着点点头,“然后呢?”她问道。
“然后她就被现场的警卫人员带走了,听说转交给了当地的派出所,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听说她当时提到什么阴兵、地火一类的话,后来地安门拆迁下来的所有材料,就真的在天坛的仓库中被大火焚毁。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顾小玥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王林想了一下才回答,“我是个学习建筑的工程师,从来不相信迷信那一套。北京的老建筑被拆除,这的确是对历史的不够尊重,是文化遗产缺失的遗憾。但是,当时为了新中国、新北京的建设,那样的决定在当时看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不能在反思中,就批判否定一切,那样也是片面的、狭隘的!至于说天坛的火灾,意外的可能性很大,毕竟那个时候,对于防火的意识是严重不够的。就因为烧毁的是地安门的材料,就上升为诡异事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无中生有!”
王林说得十分坚决,由此可以断定,这位老工程师的内心深处,秉承着科学和辩证的严谨态度,顾小玥不由得肃然起敬,也对曾经纷扰着自己的那些传说和故事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