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怀恩在擦鞋垫上蹭干净无意踩到的唾沫,留下的鞋印微妙地像个人脸。这是个头顶像鸡蛋一样光滑的脸,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

她摁响了门铃,同时把准备好的说辞在心里复述一遍:

“我是初三五班的新班主任,是来家访的。不会打扰太久,能把小固叫出来,家长孩子一起和我谈一谈吗?”

对方的脸色想必不会太好看。前任班主任因为被揭露在学校女厕所安装摄像头卷铺盖走人了,家长却都把怒气发泄在自己身上。

“最近的小孩越来越难管教,恐怕也和教师的质量下降有关吧。学校里满是罪犯和色情狂。如果眼中没有合格的大人作榜样,孩子们又怎么能明辨对错是非呢?”

上个家庭里长着一张狮子脸、身材雄厚的母亲一脸傲慢地教训道。想必是对继任教师的资历感到不满吧。一脸青春痘的儿子心不在焉地坐在她身边,大概正在考虑游戏之类的事情。

没有合格的大人作榜样——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咬咬指头、吃吃喝喝,一辈子很快就会过掉,为什么非得选择把自己平庸无奇的基因传承下去呢?

门突然打开了,怀恩连忙收起脸上忿忿不平的神色。

尽管住在过道满是烟鬼唾沫的公寓楼里,对方看起来还算是个好说话的人。

应该是父亲的人身形矮小,五官像是被卡车压扁的泥偶,头发直冲天际。

感觉上头脑空空,对子女的教育应该不甚上心。他的名字叫大悟。

三十分钟内结束吧。

2

怀恩搭讪着走进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成箱的矿泉水,从门口一直排列到里面的房间。

头顶上,座椅下,窗帘后,全部都是瓶装水。高高堆起的箱子产生的压迫力要把人从屋子中挤出去。

我是在做梦吗?

从体积上来看,把矿泉水全部倒出来,可以把室内淹没到脖子的深度。除了上辈子是喝不上水渴死的以外,她想不出储藏这么多水的理由。

她跟在一脸坦然的父亲后面,小心翼翼地避开箱子,挪动到座位上。

不对,真要推究原因的话,倒也不是想不出一两个。

比如替公司订购四十瓶一箱的矿泉水,结果不小心订成四十箱,也就是一千六百瓶。为了掩饰这一失误,扔掉又嫌浪费,不得不把碍事的水保管在家中。

或者把家出租给饮水公司作仓库,反过来想,将仓库作为自己的家也不是不可能。

小固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走出来招呼,大概是在做晚饭的途中。

长了一张马脸,个子只到自己胸前,比父亲稍矮一点。这夫妇的规模似乎比较袖珍。既然如此,生活在这么拥挤的家中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不便。

她同样对矿泉水没做任何解释。怀恩简直要怀疑自己,难道在家中凡是有空间的地方摆上矿泉水是世间新的常识吗?不对劲的说不定是自己才对。

“请坐吧,不要客气。”

“啊啊,好的。”

总之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们是奇怪的人。

3

“小固难道不在家吗?”

“他在房间里,现在大概在睡觉吧。我们先谈一会。”

怀恩偷偷看了一眼手表。会议的时候看表,被年长的教师瞪大眼睛呵斥“你家里是有什么急事吗”,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您二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顺势疗法治疗师,经营个人诊所。”大悟用不无悠闲的语调说。

“顺势疗法?”

“您没听说过吗,顺势疗法就是通过制造和助长症状来缓解病情的治疗方法,一言以概就是以毒攻毒。对于热病给加热,伤寒症给冰敷,成效卓著。您自己也有过体验吧?体内疼痛的地方用外力施加刺激,痛觉反而减弱了。就是这么回事。”

“哈啊......”

还是不要反驳这样的人为好。

“我和内人还是生命之源协会的会长和理事,平时也负责组织宣讲工作。”

“生命之源协会。”怀恩像读外语课本一样把陌生的名词复述一遍。

父亲像导游一样笑容可掬地向身后的水挥手,“就是这些,生命之源。”

仔细一看,矿泉水瓶的封签上不是任何熟悉的名字,而是印着眼前的男子的头像,和草体的“固水”二字,散发着粗制滥造的气息。

“原来如此,是个人品牌。”

“不仅如此。”他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这也是顺势疗法的副产品。人体的百分之七十是由水组成的,您对此应该不陌生吧?经过我多年研究,固水不是一般的水,而是能让人焕发新生的水。服用固水可以有效平衡体内的氢氧元素,调整人体的构成。体内固水的含量越高,人对自身的幸福感越强。”

“有这样功效的水,想必不便宜吧?”怀恩笑着说。

“您太敏锐了。的确,固水因为制取的流程相当繁琐,价格上有些小贵。一瓶是一千两百元,成打购买可以稍微优惠一些,只收取一万五千。”

怀恩在心中算了算,比十二瓶的单价贵了六百。

“您来尝试一下,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人了。”

装在葫芦形宝特瓶中的固水闪烁着无辜的清冽光辉。

“这个话题还是下次吧,我是来谈您家孩子的事情的。”怀恩急忙打岔。

4

怀恩和小固没有打过照面。实际上,小固已经一年没有来上学了。

之前的班主任未尝没有打过电话,然而对方总是含糊过去。办理休学和退学都需要本人来校,小固似乎对前往学校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也就是所谓的厌学。

于是这件事就暂时搁置起来。

怀恩对于小固重返校园不抱期望,见过他的父母以后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自己的表哥也是大学中途退学,此后不就职也不外出,每天待在家里。经过三年的争执和几次自杀演出之后,姨夫姨母也适应了。

心态上大概不能接受,不过适应了自家有个抗拒正常生活的孩子这件事。只要能够适应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无其事地过着他人难以想象的悲惨生活的人多得是。

学校这种地方,想去的人自己去就行了。

学校教的东西,在网上都能搜索得到。还不用顾忌同龄人的看法。

不过作为教师,怀恩不能把这些话明白地说出口。

“小固在房间里,您要去看看他吗?”

小固的母亲把她引到门前,用脚挪开沉重的矿泉水箱子。

房间很干净。与其说是干净,不如说空无一物。

除了正中间巨大的透明玻璃箱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箱子中填满了棕色的纸屑状物质,远看像巧克力味的刨冰,有种化学药品的酸味。后来她知道那是木料的刨花。

“小固,盛老师来看你了。”

母亲温柔地呼唤。

一阵不情愿的震颤,刨花纷纷被抖落下来,这才看见里面睡着一个人。或者称作活物更为恰当。

赤身裸体,肥硕得难以置信,身体的纹路像是层层叠叠的轮胎。随着白色的肉块此起彼伏地晃动,酸味变得更加明显。

“小固?”

早知道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应该喝醉了再来的。

小固没有回答就又睡着了。原来只是睡梦中翻了个身。

“那么,我等小固醒来再打扰吧。”

说到底,还有可能和这样的生物正常交流吗?怀恩不抱期待。

5

“请您千万别见怪,这也是顺势疗法。”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大悟风轻云淡地解释道。

“这和我想象中的顺势疗法不太一样。”

“您说笑了。顺势疗法也经常被用于精神病的治疗。这被称为表演疗法,将病人的幻觉模拟成为现实,从而使病人意识到自身想法的荒谬和矛盾之处。”

“您的意思是?”

“从有一天起,小固认为自己是甲虫,要以甲虫的方式生活,并且相当固执。如您所见,我们就把他作为甲虫来饲养了。养在木屑里,给他吃喂甲虫的果冻,这样持续了一年多。”

“顺势疗法有疗效吗,他的神智是否逐渐恢复清醒?”

“完全没变化,这孩子已经不说人话了。”

怀恩不禁想要鼓掌。

“您二位真了不起。”

“不敢当。”大悟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也情不自禁地在想,小固是否真的是甲虫。内人十月怀胎生下来、自家辛辛苦苦养育十四年的原来是只还没成型的甲虫,也就是蛴螬。你不觉得他越看越像蛴螬吗?也许顺势疗法治疗的不是他,而是我们。”

怀恩不太愿意去想蛴螬的事情。电视里看到野外探险家从腐木里掏出蛴螬当食物吃掉,咬开的瞬间它的肠子喷了出去。那幅景象一直是她的心理阴影。

“如何,要不要喝点固水?”大悟重新开始劝她。

正当怀恩思考究竟该如何脱身的时候,电话不失时机地打了过来。

6

怀恩的父亲是在隔壁城市的派出所找到的。

怀恩是父亲的老来女,生的时候五十六岁,现在八十有二。中学的时候她经常因为这件事被挤兑。

他现在不认识她了。

本来应该是怀恩的母亲照顾他的。不过读高二的时候她消失了,那天怀恩放学回家发现没有做晚饭的人,最后没吃上晚饭。怀恩为此很记恨她,也不关心下落。

怀恩从此不提母亲的名字,只用“晚饭”来指代她。

父亲的脸像死掉的乌鸦。看到她进来,他用鼻尖向虚空中猛力一啄。

“盛英知的女儿吗?阿兹海默症可真不容易啊。”值班的警官念阿兹海默症的时候舌头打了两次结,不无同情地说。他的牙齿是焦色的。

“但是,你爸是怎么跑到别的市的?没有钱和交通卡,穿得又这么薄。”警官感到好奇。

“只要他想,没有去不了的地方。”怀恩说。

父亲很不情愿地离开有电暖炉的值班室,故意大声咳嗽。他似乎把她当成坏心眼的保姆,有的时候又像小孩一样撒娇。

“你睡觉的时候最好睁着眼睛。我会扒了你的皮。”他警告说。

“看来只能带到山里了。这附近没有山,长途旅行又没时间。”怀恩失望地自言自语。

那天陪着父亲去公园看鸽子,然后去了百货公司和食品超市,去吃了饭,理了发,最后拐到小巷子里的时候借口说替他买烟,用全力跑到最近的车站坐回家。

父亲每次都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有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小钱和礼物。

他不记得任何信息,真是不可思议。大概这就是天生的气运,虽然他从来没赚到什么钱,而且生病之前脾气就很糟糕。

怀恩不想落下口实。但是放着不管的话,他可能会活到一百一十岁。这实在让人受不了。

7

大悟的水生意很明显刚刚起步。他不止一次打电话来邀请怀恩参加推销固水的讲座。

怀恩婉拒之后,他改变了策略,要她当讲座的托。

“一次两百。负责煽动气氛,等我做暗号就冲上去抢购。付的钱之后会退还给你。”

怀恩认为这样的事情做做也无妨,虽然她不看好固水的销路。大悟一定是搞顺势疗法把脑子搞坏了。

周六下午三点,她到了市民活动中心,寻找生命之源讲座的标识。

教室里摆着几排椅子,面对一张白板,上面记号笔的痕迹还没擦干净。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学奥数题,写着金字塔形的等差数列。大概这里上午是当作补习班用的。

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些人,看起来兴致不高。说不定最后一个人都没拉到,全部都是托。这样举办讲座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悟走了进来,其夫人紧随其后,两人看起来眉飞色舞。

大悟身上是怎么看都过于宽大的西装,松垮垮的没有折痕,大概成年人的西装没有给他的型号。说的还是上次在他家的老一套。怀恩不太懂怎样才叫煽动气氛,不过她发现大悟每次说完一段话会故意停顿一会,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只要在这个时候用力鼓掌就行。

讲座持续了一个小时,大悟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

他把一瓶固水一锤定音地放在桌上。大概白板后面还有不少存货。

“怎么样,这是最后一批货了,卖断之后就彻底绝版。机会只有今天?”

你家里明明多的是吧。怀恩立刻举起了手。

“我要买!这次一定要买到!”

她毫无感情地大叫。真的有人能被自己的演技感染吗?其他人见状也大叫要买,试图用声量制造激情的效果。

“那么第一瓶就给你了。这几位也都有,真是赶上了好机会。难得的日子,要不要用固水干杯?”

可能是情绪高涨的缘故,大悟了提出在剧本之外的要求。

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是怀恩首当其冲,没有周旋的余地。大概这也只是普通的水,于是一口灌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几张凳子拼成的床上,头像被球棒打了一样痛。补习班里空无一人,如同南柯一梦。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里质问大悟。

“对不起,大概是你的那瓶浓度有些差别。下次绝不会出这种纰漏。”

“谁问你这个了。老实说,固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诶嘿嘿。”他在那头不好意思地笑,“就是普通的水,稍微加了点乌头碱罢了。”

怀恩挂掉电话,把号码添加到黑名单。

8

“我们都把上次的事情忘掉吧。”怀恩说,“后来呢,水卖得怎么样?”

“我要改行卖负离子美容仪了。”大悟正色说。

随便你。她在心里说。

上次的遭遇以后,怀恩差点忘记他还是小固的家长。

“小固最近有什么起色吗?”她说,“你说他很快要痊愈。”

“不是痊愈,而是焕发新生。”大悟交握双手,把下巴放在上面,“也就是说,他要从蛴螬蜕变成成虫了。”

“听起来像是越来越恶化。”

“不不不,老师,请你想一想。现在是什么季节?”

“夏天。”

距离上次的家访已经过去三个月,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踏入这个屋子了。那些固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普通的住宅。

“对了,甲虫的一生是很短暂的。蜕变成虫之后,它能做的事情很少,不吃不喝,时间十分有限。也就是说,小固作为甲虫的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和夏天有什么关系?”

“您大概不太了解昆虫的生态吧。甲虫是夏天交配的,它从蛹里出来的唯一一个目的就是寻找雌虫,留下后代。仅此而已。”

怀恩很想再喝一口固水昏阙过去。

“雌虫......我该怎么理解?”

“雌虫一般是在树干上等待异性。僧多粥少,只有强大的个体才有机会交配。雄性之间彼此相遇,用角搏斗,胜者赢得交配权。交配完成以后,它的生命也就到头了。”

“我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算了。”

小固当然不可能和真的雄虫搏斗,和雌虫交配。按照顺势疗法的逻辑,只要让他模拟这一过程,获得与之相匹配的成就感即可。

“请您想想看,在宁静的夏夜,满耳都是蟋蟀和螽斯的叫声。这个时候正在发生一场事关血脉延续的搏斗。败者自然淘汰,胜者也为此付出性命。难道您不觉得这个过程充满自然界的神秘和壮美吗?”

9

小固仍然在酣睡。作为十四岁的健康人,似乎睡得太多。

“我把剩下的固水给他喝了,大概会一直睡到化蛹那一天吧。”

怀恩谨慎地看了一眼表。

“那么,关于具体的模拟过程,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大悟苦笑着用短粗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头顶,

“必须让他实际打倒某个同性才行,这大概是成虫仪式最重要的部分。看来这个角色只能有我来扮演。我会穿上防刃背心,让他用匕首的‘角’攻击自己,也算是尽了为人父母的职责。”

怀恩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固的母亲似乎在对着玻璃槽低声说些什么。

“小固爸爸?”

“您讲。”

“我认识一个人,”怀恩说,“大概比您更能胜任这个敌人,不,敌虫的角色。又充满攻击性又容易打倒。这个人处于被伤害也无法反击的立场,而且就算死了,也不至于被人怀疑。需要把他介绍给您吗?”

“你的意思是说,流浪汉或者智力障碍者吗?”

“这个就不用管了。请给我一瓶有效的固水,我把他交给您。”

大悟撇了撇嘴。

“我想,这一定是个你很想除掉的人。不是吗?”

“这也是顺势疗法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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