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味之肴

2/642件可写的事——No.2:你尝过最难吃的年菜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刚毕业,在外地混了半年多,做着一眼能看到头的工作,行尸走肉。当初逃离家乡的兴奋感逐渐消亡,日子越来越没盼头,终于是混不下去了。

母亲那时身体不好,我便也借着这个由头辞职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城市,逃离了漂泊。

在家游手好闲了几个月,母亲的心情也由欣喜变为了烦愁。我自觉愧疚,便踏上了去省会的路,准备投奔哥们,在那里寻找机会。

我的铁哥们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边打零工维持生计,边苦学备考,盼着早日端上公务员这个铁饭碗。

一出站就看见了等着我的哥们。一年未见,他一切如旧,只是身上已不再有学生气息。我嗅了嗅自己,也是这个熊样,一股子被生活鞭打过后的涩味。

我们很快坐上了去住处的公交。寒暄过后的沉默蔓延在我俩之间,车内外的轰鸣声拯救了此刻的尴尬。

我茫然看向窗外,这个被戏谑为“修路之城”的省会的确名副其实,铲车和推土机在一旁运转着,还忙中偷闲,借着风给我送来了欢迎的黄沙。

我赶紧关上窗户,低头看了看衣服和背包,上面已浮起一层中原的黄土。

简单吃完饭,我跟着哥们来到了他的住处。一座被大厦遮挡的老旧居民楼,楼梯狭窄昏黄,围栏和扶手挂着沾着灰土的蛛网,颤巍巍地飘着。

打开门,屋内隐约传来霉味,这是低层建筑特有的味道。去年,哥们与他在辅导班结识的老乡合租下这个两室一厅的老式单元房,价格低廉的代价就是恶劣的采光和通风。

我收拾好行李,还来不及与哥们叙旧,巨大的倦意就已袭来,我便顾自掉入睡梦去了。

似醒非醒间,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有细碎声响。我努力睁开眼,暗黄的台灯亮着,哥们还在伏案苦学。我见他对这种声响已经习以为常似的,便知是合租的那人回来了,便放下心来。

次日早上,我早早起来洗漱,见到了隔壁那人。一个清瘦小伙,架着眼镜,沉默寡言,草草回应完我的招呼,便钻入了房间。

后来的几个月,哥们照旧在打工和学习间穿梭忙碌,我则是按图索骥,每天坐公交去一家又一家公司面试。

虽然是省会,但城市的疲态已无法掩盖,除了富士康这样的工厂,鲜有大企业能容纳我这样半吊子的人。

在公交上茫然无措的我,像是坐在苍老的骆驼背上,在一丝绿意也无的沙漠里盘桓。那一刻,我理解了哥们自述的备考心态:“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但是我是真的迷路了,我并不知道眼前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凛冬已至,我对着一团雾气的公交车窗,眼里只有氤氲的茫然。

很快就到了年关,母亲又打电话问我求职的近况,我支吾了半天,想办法搪塞了过去。问及归期时,我只说“再等等”,便慌忙挂掉了电话。

哥们和他的室友也不准备回家过年,我们三个光杆便打算一起凑合过除夕。

大年三十,我从街上晃悠完回到合租房,发现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正跟隔壁的老郭热络地说着话,哥们低声跟我示意:“这是老郭的妈妈。”

郭妈妈是特地过来陪儿子过除夕的,她表示要亲手为我们做年夜饭。我们忙了一下午,帮着切菜、剁肉,冰冷的合租屋在锅碗瓢盆的声音里,头一回有了热度。

当外面的鞭炮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四人也坐在了餐桌前。

没有电视,也没有酒,只有房间外的热闹作陪。哥们清了清嗓子,说起了吉祥话,老郭和郭妈妈也逐渐浮起笑意,招呼我们快动筷。

我早已饥肠辘辘,便如同大赦地夹起菜往嘴里送。只嚼了一口,我就想放下筷子了。

我自小便被母亲的好手艺养得口味刁钻,郭妈妈的菜看似有模有样,食之却味同嚼蜡,只有咸和苦,甚至于不咸不苦,比白开水还寡淡。

我不打算强吃,只干坐看着。哥们看了看我,摇头表示会意,但仍努力地吃着。郭妈妈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慈爱地不停给他添菜。

不知怎的,眼睛酸涩了起来,我悄悄地走到屋外。

居民楼里依稀传来电视里的春晚声,被大楼遮挡的半个窗台亮着街边的华灯和断续的烟花。我正徘徊着,哥们也跑了出来。

他点燃了一支烟,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根。我摇了摇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他熟稔地夹着烟吞云吐雾:“也就几个月前吧。压力太大,心里紧得慌,这玩意儿能缓解。”我听了也只有沉默。

一支烟的时间不短不长,我俩就在只有半块亮光的窗户前,各怀心事地站着。

“刚才的饭菜好吃吗?”

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应:“你说呢?”

哥们叼着烟屁股,叹了口气:“老郭他妈妈刚从监狱里出来,他们十几年没一起过年了。”

我讶异地瞪着他:“怎么回事?”

“老郭的爸妈是收废品的,早年因为一些破铜烂铁遭了灾。有人举报这些是赃物,因为数量太大,惊动了上面。找不到小偷,又总得有人担事吧,老两口就进去了。当时老郭才刚上高中,全靠打工养活自己,现在他研究生都毕业了,也终于把父母盼出来了。”

我叹息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监狱里待久了的人,嘴里早就品不出味儿了。一个没知觉的人,做的菜也只能是这样了。”哥们像憋着一股气似的,一把把烟头丢出窗外。

外面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惊骇地哆嗦了一下。掏出手机,已是新年了。

哥们回到了屋里,窗台的半个影子里,只有我一人。

我默默地想了许久,终是拨号过去:“妈,还没睡?......妈,新年好......我明天就回家......”

......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在家乡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勉强安稳度日。哥们也终于得偿所愿,考上了心仪的岗位,去年还升级当了爸爸。

我们的生活似乎不再像几年前那样茫然不堪,但不知怎的,那顿无味的年夜饭滋味还是记忆犹新。

我常常想:到底是无味,还是五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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