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的哥哥，叫我姑姑，是我亲哥哥的儿子，自我家的北极熊出生，我们一家人都叫他哥哥。相比较于他的姐姐和我妹妹，他身上的故事更多，也更有趣些。
一 被早产的新生儿“三万”
哥哥生于1997年的盛夏时节，他的新生儿病历上记录的是“早产，34周剖宫产，低出生体重儿”。
他为何早产还剖宫产，个中原因我这个做姑姑的特别清楚。
“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的时候，他爸爸妈妈都是国家干部，也就是那年月的双职工家庭，是要被强制拿独生子女证的家庭。他早产落地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个快满周岁的姐姐，首先他属于“超生”的。
姐姐是家里的长孙，一出生就是玉雪可爱的宝宝，是我爸和我妈的心肝宝贝，而他的到来是全家人的意外。那时候的计生干部的工作特别严格，我们家的情况是不可能拿到二胎指标，可是意外来了，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忍心人道毁灭他，更何况我爸这一支到我哥这代就是二代单传，我爸爸和他爸爸也都不甘心只生一个孩子。如此，一家人的决定，不管不顾，生下来再说。
我嫂子就一直穿又宽又长的外套，对外只说方便给姐姐喂奶，到怀他24孕周的时候，干脆休假在家，白天基本不出门，晚饭后藏在我哥哥身后出来散散步，昼伏夜出，只为躲避计生干部的查访，但是，日渐增大的肚子是有痕迹的。28周后，看出点苗头的两个单位的计生干部轮番上门，要不找我哥直接宣教计生政策，要我嫂子去“上环”；要不找我嫂子，旁敲侧击，说她请假时间太长，不利于单位工作；还有人白天堵门，找我爸爸妈妈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后果……我们一家人都相当理解计生干部的苦处——在当时，这是直接关系到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上级的前途和官运的事情，没有强制拖我嫂子去医院，已经算他们徇私了，所以我们一家人都藏起厌烦，客气的敷衍着推拒不了的他们，虚情假意的背后就是要尽力保护他。
严峻的形势下，我嫂子一个人被送到她一个远房表姐的家中避风头，但是藏了不到一个月，我哥又急急忙忙把我嫂子接了回来——计划生育是全国性的工作，农村的计生干部和妇女主任的眼睛更毒，工作也更仔细。那时候是大夏天，单薄的衣衫遮不住膨隆的孕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孕妇。山野空旷，可是妇女主任的耳目也无处不在，行藏暴露是必然的。是那个憨厚的表姐夫赶在计生干部联合执法之前，把我嫂子送了出来，救了哥哥一命。
如此的遮掩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
我们家族中的几个医生和长者一商量，决定让他早产：如果被计生干部执法带走引产，哥哥是没有生路的；被动早产，只要产后没有复杂的并发症，好生看顾，他能好好活下来。我嫂子就在那一天的大清早，捂着肚子装急诊，躺在担架上进了手术室，手术指征是“胎儿宫内窘迫，胎盘早剥不除”。
我妈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看他的第一眼是满心的不欢喜。我下班回家的时候跟我叨咕，“那孩子又瘦又小，满身的毳毛不说，还那么难看，像只小毛猴子，一点不像我家的孩子……”
我妈说这话事出有因。首先，那时候我家的婆媳关系表面是一团和气，事实是激流暗涌，矛盾重重。要知道，当年我嫂子是顶着我妈的白眼和刁难嫁进来的；姐姐尚在襁褓中，是好哭精，我妈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在她身上，无暇享受这添孙之喜；还有最重要的一件，姐姐出生时，得到了整个产科医护人员的盛赞：如此白净，眉眼俊俏的新生儿真是少见，长大肯定是绝色佳人。姐姐是足月儿，孕期护养得当，出生时全身干干净净，连胎脂都不带一点，有一点小缺陷就是没有头发。升级做奶奶的我妈，满脸得色，把姐姐抱在怀里，横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说，“聪明的脑袋才不长毛，又漂亮又聪明，这才是我家孩子应有的样子。”
我记得哥哥在温箱里面的样子，我妈那句“跟小毛猴一样”很是形象。他出生体重只有1900克，新生儿科的护士长，为照顾我嫂子的心情，也为降低新生儿监护的费用，手腕带上写成了2000克；体重不够，皮下脂肪很少，看上去干干瘦瘦，芦柴棒似的小胳膊小腿，越衬得新生儿特征性的大蛙腹，小拳头始终握着，下肢蜷曲，氧气管还套着，可不是只小猴子么？
好在我妈顾念他是我哥的血脉，嫌弃也只是那一会儿。一周出温箱出院的时候，还是一脸慈爱的把他接了回来。
计生政策对已经出生的孩子又是相当宽容的，我哥和家里的亲人在之前就四处求情，一路狂卖家族亲人的薄面，一路请客吃饭，多方斡旋后，交过三万元罚款后保住了工作籍，然后哥哥就喜获一粗俗的小名“三万”，然后他就光明正大的走入我们的生活了。
可是他的新生儿期应该是他这辈子最灰暗的时候。
我嫂子跟我妈斗气，还没有出院时就扬言要带三万别门另居，反正她跟我哥的婚房还空着。可惜少奶奶还是没有老夫人的道行，我妈完全无视我嫂子为我家添了男孙的功劳，反而顺水推舟，收拾出奶娃子要用的一切物品，外带居家过日子的一应物什，连晾衣架和擦桌布都给的足足的，还请了我的小姑——我爸爸的妹妹，过来照顾三万，完全一副好走不送的样子，我嫂子不得已，强撑着带着三万，带着我小姑，过我妈分配给她的小日子去了。
但是，我妈内心很是牵挂这个小生命，又抹不开脸自己过去看，这个任务就落在我和我爸的身上。
我爸那时候又是他姐姐的专属，这个姐姐打出娘胎就爱哭，可以整夜整夜的哭。不夸张的说，她的新生儿期的28个夜晚，就是我爸彻夜抱着，又哄又拍过来的。姐姐后来黏我爸到了灵异的地步，她能知道我爸爸上下课的规律。一到我爸下课的点，姐姐就哭闹，不见我爸回家，不进我爸怀抱是哄不好的。而三万这个弟弟的出生，她也是有感觉的，姐姐的自私和心眼是那个时候就有表现的。
第一次，我爸抱着她到我哥的婚房来，还在楼梯口，她就扯起嗓子哭，憋的满脸通红，小手就指着回家的方向不变，结果我爸连楼梯都没能上去，转道回家了。后来我爸再抱她出门，就不能往那个方向，一走过我家的转角，姐姐就放声大哭，一转回来就喜笑颜开。刚满周岁的姐姐，就以她的哭功，霸着我们家这万千宠爱，无计可破，我妈也不想破。
我爸被姐姐霸着，我妈就催着我一天三次的去看她的男孙。
我的小姑是我爸唯一的妹妹，我们家族中脾气最好也最有耐心的人，跟我妈处得如姐妹般融洽。我姑父常年在外打工，姑姑的两个孩子上学都住校，她来带三万我妈特别放心，可是我姑说，三万出院后的那21天，是她这辈子最操劳的21天。
三万是早产儿，虽说各种生理指标都正常，但是先天不足，得后天调养吧。他是能吃，吸吮挺有力，我嫂子奶水很好，又恨不得一口把他喂大，一次哺乳，两边的奶吃空才放手。按正常情况，这是好事，可是新生儿食道短，胃纳不够，吃多了容易吐，于他这个早产儿来说，就更明显了。我第一次过去看他的时候，姑姑一脸紧张的给他洗澡，脚下是一堆衣服，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的乳香。他就在姑姑的怀里，也不哭，双手乱抓，两脚乱蹬，只是还那么干瘦，不及他姐姐半点风采。
姑姑收拾好他，放进摇床，说，“这小少爷吐奶也与其他孩子不同，人家从嘴里往外吐，他从嘴巴鼻子一起往外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放心，新生儿有天生的自我保护能力，就是你理解的有菩萨护佑，母乳又是液体，不会堵住他鼻腔的，你记得等他吐完再让他睡，这样更安全些。”
就因为我这句话，又有了他新生儿期半夜逛大街的故事。
我嫂子严格执行新生儿按需哺乳的原则，晚上看到他扭动了小身子，有吸吮动作的时候就给他喂奶，不辞辛苦。可这样一来，吐过奶后又得洗澡，洗澡后他很舒服，也很新鲜，不肯睡觉。极大部分的小小孩，对被强制睡觉都反感，最大的反抗方法是哭闹，三万也这样。晚上九十点种，住在单元楼里，他的哭声在整栋楼里回旋，很是扰民。
我嫂子还在月子里，最多下床在家里活动一会儿，我哥忙于生计，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指望不上，他哭得声嘶力竭还在哭，我姑没办法，把他裹的严严实实的，抱着他逛大街。也怪，走出他家的楼道，到开阔点的地方他哭声就小了，逛到人声鼎沸，霓虹闪烁的地方，他就彻底不哭。我姑说，就那样的小破孩，绕着那条街走两个来回，就在手上睡熟，抱回家放摇床里，一觉睡到天亮。
我妈曾经让我传话给我姑，主题意思是不能这样惯着小破孩，惯坏的孩子大了，折腾的花样更多，会更难带了。我姑也唯我妈的指令是从，说就在当晚，就让他在摇床里哭，等着他哭累了自己睡觉。这个小破孩愣是不累，声嘶力竭的哭了十多分钟，还有越哭越大声的趋向。我姑没顶住，抱出灯火通明处时，他立马安静了。我姑气恼，打他屁股他都不反应，照样瞪着眼睛看万家灯火，津津有味的啃他自己的拳头。
他这桩事儿，被我姑思索了好几年，也被我姑念叨了许多年，到现在，姑姑自己也抱孙子了，看见已经长大了的三万，还会拿出来做调侃的话题，我觉得，我姑这辈子都会记得他那时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