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同学,精灵一样,小巧,白皙,笑死来眼睛弯弯的,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偷偷想,她的牙齿那么白,跟当过军医的父亲不无关系,她没穿过牛仔裤,父亲认为牛仔不健康,和棉布比起来。她很爱说话,叽叽喳喳,虽然周围的人都喜欢她,但是最紧张的高三,大家都无法课余花很多时间来陪她聊天,所以她换了好几个同桌一直到和我同桌。我喜欢陪她说话,虽然学习也很重要,与我无聊积郁的平淡比起来,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她父亲是转业军医,开了一家业务不错的诊所,在古城小镇里算得上有钱人,体面、富有。“美中不足”的是,她很小的时候,她母亲便一意孤行,和她父亲离了婚。她至今不知道为何离婚,说起母亲,奶奶总是满腔怨恨,“太狠心了,你在摇篮里哭,她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奶奶总是说,你爸很宠她的,要什么都给买,细声细语的,不知道她到底哪里不满意。她在是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离婚后父亲娶了一个丧夫的女人,带着儿子,而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她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事。照顾到爷爷奶奶的情绪,她没多问为何母亲会离开,一直到快20岁,高三时候,母亲通过她的童年挚友的母亲也是母亲的童年挚友找到她,她偷偷摸摸地去见面,怕父亲和继母知道了不高兴。回来跟我讲,很陌生,没有什么感觉,她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当面解开她一直以来的困惑:母亲既不是移情别恋、父亲也没有出轨或者家暴,家里条件也不错,20多年前的小镇,离婚是多么大的事,她何以这么坚定,而且20多年来一直单身。嗯,我们的确不容易理解,能够过下去甚至过得还不错的日子为何要毁弃。
她话太多了,但是在家里据说是不说话的,她有时候滔滔不绝地跟我聊一晚上,末了叹道:“我一晚上跟你说好多话啊,比我在家里好几年的话还多。”父亲和继母各怀心事,父亲没有儿子,异父异母的哥哥经过和亲生祖父多年战斗才改了继父的姓;继母认为父亲对儿子的管教是嫌弃,作为军人的父亲的确是刻板严苛的,比如小孩子不能穿牛仔裤,比如吃饭时筷子不能向外,诸如此类。你对我的儿子严苛,我就对你的女儿挑剔,从爷爷奶奶身边回到父亲身边,她一直是这种暗地拔河的缰绳,你要照顾妹妹,要团结哥哥,要孝敬父母,她没有一个过渡,适应不良,在家里长年沉默,以避纷争。
但是表面是风平浪静一团和气的,父亲不会允许家里乌烟瘴气,继母也需要一个体面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在家里多么难受。她曾经离家出走,叔叔到车站去追她回来,父亲火冒三丈:这个家委屈你了吗?的确不算委屈,因为家境不错,她过着比很多像我这样家里困难的同学好多了的生活。她小巧可爱,精灵一样,我只认识她一个可以用精灵来形容的女生,很受男同学喜欢。有一次偶然说到后桌的男生约她出去向她表白,她用我没见过的厌恶语气说:“他对我毫无了解,有什么资格说喜欢我?浅薄的人,无非是觉得我长得好看。跟我家人一样,只觉得我看起来不错,他们可曾了解过我的内心。”
我被惊到了,我没见过这样的女生,青春期的女生常无意识流露出被人喜欢的小得意,而她真切的厌恶不多见。我说,不要这么说,他也没做错什么嘛。高考前夕,我们过着跟紧张没关系的生活,我迷迷糊糊,意识不到高考将很大程度决定我的一生;她惶惶恐恐,上大学就要离开爷爷奶奶了怎么办。她有很多不知道怎么办的问题,恃宠而骄的妹妹,在书里夹着纸条的哥哥,含沙射影的继母,想要和她相认的生母,喝醉了拉着她哭说对不起她的父亲,一窝蜂来表白的男生们…
晨起和朋友聊少年往事,想起她来。很多年没联系了,高考后只联系过一次,梁朝伟结婚的时候,她辗转问到我的电话,打来告诉我,“你喜欢的梁朝伟结婚了”。这是她的第一句,在确认接电话的人是我之后,她的第一句是这么说的。我一直记得,觉得很有意思,我留给少年旧友的最深印象是:梁朝伟的粉丝。读朋友关于少年往事的文章,我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也只有这么一个标签:梁朝伟的粉丝。我那贫乏单调乏善可陈的少年时代,真空一般,令人叙旧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其实我不过是在杂志上看到他说假如有一天有了孩子,要先去学心理学,才不会伤害到孩子,当时的我对梁朝伟也是“不曾了解过”,也并不追星。
她告诉我她学园林设计,在大学里很开心,如鱼得水。她喜欢画画,审美很强,当时就在本子上一本一本地画,随便题上一两句,像几米那样,我知道她是有才华的,虽然她的成绩并不出众。后来听友人说,她的继母去世了,差不多大学毕业的时候,友人在殡仪馆里遇到她,见她嚎啕大哭令人心碎。
想起她,好像过完了一生。我的少年往事是什么事也没有,而我的女同学浑身都是电视剧的素材。惊涛骇浪比风平浪静深刻,想一想就觉得“过完了一生”的人和事又让人想起来无端心里一沉。什么事也没有未尝不好,和有故事的人比起来,它教给我与什么事也没有的平淡相处,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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