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已记不清多少时日了,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彼此寡言,擦身而过也俱是僵持的漠然。
这封信,我没有勇气也无力寄出,只是很想写下一个女儿对父亲最笨拙的依恋罢了。
我的童年里几乎未曾有过您的身影,母亲比您稍好些,但能陪我的时间也并不多。
记事起每年春节我会在家里长辈的叮嘱下拨通电话,向远方的您道一声:春节快乐。
这么多年过去,只有那时的思念仍旧清晰地留在了回忆里。我曾多么想像个娇俏的小女孩向您撒娇,只是后来啊,那句“爸爸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终究是留在了回忆里,再难说出口了。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百般抗拒拨通那记了多年的号码。
好像忽然有一天,那种血脉里浓厚的依恋忽的就消失了,我不再渴求握住那双可靠的大手,不再奢望那模糊的高大身影出现。
时间啊,向来最是狠心的,即使血脉相依也挡不住漫长光阴的消磨。
长辈们总教导我要做个乖孩子,怎样才是个乖孩子呢?乖孩子就是要听话,不能任性,不能随便讨要东西,不要动不动就哭,要好好学习,要成绩优秀,要听老师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扮演这一角色,因为那时的我隐约察觉,比起父母皆在身边陪伴的安全感,我深怕某一天就被您彻底遗弃。
而扮演好一个乖孩子,亲戚的夸赞会传达给您,最终您会以我为豪,偶尔想起我这个甚少见面的女儿。
只是那无尽的孤独感早早地将我包围,身边总有细碎的声音将我蛊惑,他们告诉我,您有了新家庭。
可我不明白,也不敢说出有个弟弟没什么不好,因为母亲时常的哭泣总是提醒我,这就是不对的,我不能背叛母亲,她只剩下我了。
然后我的生活没有了父亲这一角色,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有一天,您带着风霜与落寞归来,我呆滞地看着您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满脸期待,像是迫切地想得到什么回应。
可我实在不习惯这手背上陌生的温度,本能地就想躲开,比起想象中的归属感,更多的是未知的茫然。
看着您风尘仆仆的模样,我一点都不像个乖孩子,控制不住多年的委屈,控制不住埋怨的情绪。
我永远也忘不了,您无比受伤的神情,却用一个父亲最大的无情将我彻底击垮。
您垂下双手,用“冷血”形容您多年未见的女儿。那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崩塌,我无法形容,大概是彻底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将最任性的自己释放,却耗尽了彼此的容忍,只因我忘记了,我应该是个乖孩子。
我曾以为我是母亲孕育的生命,而母亲便是我生命的信仰,我幻想过的无数未来都是为了我温柔却软弱的母亲。我一直都知道你们婚姻不幸,而我是阻碍你们结束这不幸的最大障碍。
从一开始窥见秘密般的无措,到后来淡定劝说母亲离婚的麻木不仁。我实在受够了你们为了我而维持的可笑婚姻,好像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我的出生就是原罪。
于是高三那年,我亲眼看着你们离婚,然后失去了说我是她的全部的母亲,母亲告诉我,她将会组建一个新家庭,让我别担心,她还是最爱我。
我愿意配合她的自我催眠,尽管我知道,她向来传统,以夫为天,这些感受我当然永远不会向您倾诉,也就在这封信里发发牢骚。
高三真是容易让人脆弱,我自认为不是个矫情的人,但看着周围的嘘寒问暖,还是有些伤心,我再没等来已经开始新感情的母亲。
只是出乎意料地,我们的关系竟奇异地开始缓和。虽然依旧是交流甚少,见面寥寥。
我开始注意到您与我一般的笨拙。那天我正在教室自习,同学突然告诉我您来了,我半信半疑,毕竟您不会这么莽撞选择还在上课的日子过来。然后我看见您有些窘迫地站在门口,提着个大红色塑料袋,里面是炖汤和零食。
我困惑于您的突然出现,一番询问之下才得知您把开家长会的日期弄错了,家长会应该是两天后的周日,您怕迟到早早地开车从家出发,结果距离开会时间早了两小时,硬是没联系我,生生地在校门口等了两个小时。
直到开会时间近在眼前,在这时您又联系不上我,才自己走了进来。周日将要举办的家长会我第一次有家长出席,而您第一次出席家长会,或许我们都一样紧张吧。
我给您写了一封信,将它同空信封一起放在了桌上,信里是成年的我想要跟您和解,希望给为生活奔波的您一点慰藉。班主任讲话结束后,桌上只剩一个信封,如我所料,您并没有任何回信。
可能是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你我都不是擅长表达的人。
后来,我无意间打开支付宝与您的聊天界面,惊奇地发现我寄信的当晚,您半夜发出的回复。
说实在的,那时感动有之,更多是有些哭笑不得,支付宝哪是个聊天软件?那天我反复地翻看那条并不长的消息,字里行间是现实中您未曾展示过的温柔,于是我怎么也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
步入成人世界,我终于开始了解您身上的责任与艰难。高考失利后,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直视您的眼睛,您察觉到了,约我谈话。
我没有成为您的骄傲,很愧疚,您却说您从来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
您从来不怕流言蜚语,这是您身为家中长男必须承担的,只是为没有给我一个优渥的生活条件而感到抱歉。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终于丢盔卸甲,向彼此展示最真实而怯懦的自己,到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适应父亲与女儿的角色。
掰扯这么多,只是想告诉您,我其实最是敬重您,也很愿意和您通过这种平和的方式进行沟通。
可是我们有些时候实在太像了,好像与生俱来便是如此,但这确实不是件好事。令人窒息的沉默寡言,过于直白的情绪表达,却又有一样的自我,一样的别扭,一样强烈的不容置疑的自尊心。
您总以长者的姿态管教我的生活陋习,直白而不甚温和,冷硬的劝诫虽然好意却实在让人难以甘心接纳,轻易地便成了我们之间的导火索。
而我懒散的真面目被赤裸裸的揭开,羞恼于不留余地的讽刺口吻,不甘心地为自己辩解,认为您实在不具备以身作则的榜样做派。我们之间脆弱的平和,向来禁不起丝毫撼动,不断的情绪爆发,而后是无休止的冷战。
尽管我习惯性的事后反思,深感自己有错在先,每次想开口缓和,却在看见您那冷漠的模样后偃旗息鼓,尴尬地不知从何谈起。我总在想,我们之间到底该如何相处,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最优解。
有时看着您面对亲戚家小孩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总会想这是否也会为幼时的我展现。可是偶尔地相对而坐,都是哑然无言。
我不再怨您,却也实在难以懂您,我是如此的笨拙,大概怎么都不会成为您理想中的女儿。
但至少请您相信,无论多么倔强的我,内心深处从来相信着您,敬重着您。只是希望啊,您也能看看正在努力的我,别总用那种厌弃的目光看向我,我小心回避您的雷区,也不过想得到您稍微流露的温柔。
好吧,我也觉得这话矫情,所以也从不敢对您开口。
或许日后成为父母的我,才能真正懂您,找到与您相处的最恰当方式,然后对您说一句,爸爸,我爱你,对不起。
希望那时您不要觉得太迟,毕竟当下的我,还是放不下我那女孩子的矜持与少年人的任性去跨越那不知距离的鸿沟。
至此搁笔。
您不懂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