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阁楼时,那个蓝丝绒盒子突然从旧书堆里滚落出来。盒盖弹开的瞬间,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标本飘落在木地板上,叶脉间用钢笔写着的"岁岁年年"已经褪成淡青色。窗外的银杏树正簌簌落着叶子,恍惚间我又看见她站在画架前,白毛衣沾着水彩,发梢沾着银杏叶。
那是大二的秋天,美院后山的银杏林像打翻的调色盘。我举着相机在取景框里捕捉光影,突然看见她踮脚去够枝头的银杏叶,画架上的水彩未干,裙摆掠过草丛时惊起几只白腰文鸟。她的速写本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发现满本都是不同角度的银杏树,叶脉里藏着细小的诗句。
"要试试我的视角吗?"她把画笔递给我,笔杆还带着体温。我们在银杏叶铺成的毛毯上作画,直到暮色把叶子染成琥珀色。她教我如何用普鲁士蓝调和秋香黄,"这样就能留住银杏最璀璨的瞬间",说这话时她的睫毛在暮光里颤动,像蝴蝶掠过即将凋谢的花。
后来我的相机里存满了她的模样:在图书馆古籍室踮脚取画册的侧影,在美术馆伦勃朗真迹前屏息凝神的轮廓,在深夜画室被台灯镀上金边的发梢。她总说我的镜头在看穿灵魂,却不知道每次按下快门时,我都在透过取景框描摹她眼里的星辰。
十二月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我们在老教学楼的天台拍雪中银杏,她突然踉跄着扶住围栏,飘雪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低血糖犯了。"她笑着从我手心含走巧克力,指尖比积雪还冷。我脱下围巾裹住她单薄的肩膀,闻到她发间若有似无的苦橙香混着松节油的气息。
那年跨年夜,她往我大衣口袋塞了个玻璃瓶,里面是用银杏叶折成的十二个月亮。"等集齐一百片就能召唤神龙啦。"她的笑声散落在中央大街的霓虹里。我们挤在钟楼广场的人群中等待零点,她冰凉的手缩在我的掌心里,像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
变故是从开春的写生课开始的。她频频修改构图,铅笔在素描纸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四月的樱花雨里,她开始忘记约会的时间。有次我们在咖啡馆温书,她盯着《芥子园画谱》突然说:"这些山石纹路好像脑神经啊。"我笑她想象力丰富,却没注意到她悄悄把止痛药混在维C片里。
梅雨季来临时,她消失了整整两周。再见面时她戴着宽檐草帽,说去海边写生了。可我看到她藏在袖口的住院腕带,青紫色的针孔在苍白的皮肤上像凋谢的蓝花楹。她仰头喝柠檬茶时,后颈的碎发间隐约露出手术缝合线的痕迹。
"林修然,我们分手吧。"七月流火的午后,她站在画室门口,身后是未完成的油画。我这才发现她瘦得惊人,锁骨在亚麻衬衫下支棱出尖锐的棱角。她退后两步避开我伸出的手,睫毛在眼睑投下青灰的影:"我要去佛罗伦萨美院交换三年。"
我在暴雨中追到她家楼下,却看见搬家公司的卡车正在装运画具。雨水把她的告别信洇成模糊的水墨,只有最后那句"保重"在闪电中忽明忽暗。直到三个月后替教授整理遗物时,我在她落下的《病理学笔记》里抖出张脑部CT片,胶片背面用口红写着:请在银杏最美的时候忘记我。
此刻又到深秋,我站在当年初遇的银杏林里。金黄的叶子穿过相机的取景框,恍惚又看见她转身时纷飞的裙角。树洞深处藏着我们去年埋的时光胶囊,她当时笑着说等八十岁再来拆封。而那个玻璃瓶里的银杏月亮,永远停在了第九十九片。
风起时,整片树林都在沙沙作响。我握紧口袋里的老式胶卷,里面还有最后一张未冲洗的底片。其实我们都知道,有些瞬间一旦按下快门,就会成为永远无法重现的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