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耶木华已很少听到有人叫她得名字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是敬重还是畏惧的称呼-风阳元君。
有人说风者,阳也,善动不居,游走不定,为众邪之长。大概这崇山上的鸟兽虫鱼都被帝都那些人斥为妖邪,坐镇水神宫的耶木华便自称风阳元君,统领崇山六部,与那些自诩正道的人对抗。
玄秘塔悠扬的钟声远远传来,在水神宫清冷空旷的大殿里嗡嗡振鸣,经久不绝。耶木华的思绪伴着钟声悠悠的飘回那年鞠陵山脚的初夏。
傍晚的落日在海面上碎成一片金黄,远处海鸟低飞盘旋,叫声此起彼落。小渔村笼罩在落日余晖里,炊烟袅袅,三五个孩童沿着沙滩追逐嬉闹,少女们聚在一块儿细碎私语,时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脆笑,一个老妪正眯着眼在一旁修补破损的渔网,整个小渔村看上去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海上湿热的季风贴着海面袭来,吹得人身上粘粘糊糊,汗津将衣物泅得潮湿,与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勾勒出少女浮凸曼妙的曲线,瞧来让人心旌荡漾,忍不住浮想联翩。
那年耶木华已然到了出嫁的年龄,许的婆家便在数里之外的村子,这段日子以来,少女们总不免拉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过耶木华有自己的想法,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要像父母这般做个庸碌的俗人,更何况许配的那个少年人虽说不差,却也并非她理想中的如意郎君。
眼见着日子越来越近,耶木华心里却没来由的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期待、紧张、不甘、害怕等诸多情绪纷至沓来,甚至一度想逃离,可是九州之大,四海茫茫,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到哪里呢?
若不是那个夜里,他慌乱间闯入自己的闺房,可能耶木华最终还是会怀着复杂忐忑的心情嫁人生子,一生终老于此。说不清是命运的安排还是捉弄,上天就这般把这个活生生的男人送到自己怀里。
他便是武帝师杜黄裳。
那段时间耶木华整宿失眠,被窗棂上一声闷响惊到,起身查看时,突然被杜黄裳一招锁住了咽喉,耶木华呼救不得,吓得身子一软,便向后倒去,岂料杜黄裳也随着耶木华这一倒扑了上去,将耶木华重重的压在身下,制住耶木华的手也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耶木华失声惊叫,却忽觉一股湿热液体滴到自己脸上,猛的将杜黄裳一把推开,抄起手边的木凳作势欲砸,此时窗外的月光正好投到杜黄裳脸上,耶木华举起的双手竟在瞥见那张脸的一刹那,鬼使神差的顿住,再也砸不下去。
只见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被鲜血浸染,双眉紧锁,神色刚毅,似是承受着极大痛苦。耶木华这才知道方才滴到自己脸上的是血,手中的木凳也不由自主缓缓放下,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见他一袭青袍,身上布满伤口,早将袍子染得污浊不堪,有几处重伤甚至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耶木华何曾见过这般惨状,只道若不立即施救,这男人性命多半要交代在这个无名的小渔村了。耶木华想也不想,当即将他负起,往阁楼上奔去。好在耶木华贫苦出身,自幼干惯了粗重家务,背着他虽有些吃力,倒也不至于不堪重负。
耶木华鬼使神差地把他藏在阁楼里一整晚,一夜寂然。第二天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带有夏军的印信。耶木华有些后悔,世人皆知夏君好战,麾下的铁骑每踏过一个地方,必定是伏尸百万,九州诸国无人不恨,自然也无人不惧。
杜黄裳此时重伤在身,看上去无比虚弱,耶木华顶着从他身上取出的令信,心想这时只怕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醒来。若不是他们的军队东征西讨,自己这些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寓居于这个荒贫的小渔村。
耶木华怔怔地瞧着这张苍白的面庞,手中的刀对准杜黄裳的心窝,举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反复良久,终究没有刺下。
“罢了,我恨你们杀人放火,自然是因为我与你们不同,倘若今日我取了你的性命,那我和你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耶木华恨恨地将刀远远的丢了开去,收起令信,将杜黄裳身上衣物一件不留的脱了干净,耶木华瞅着眼前赤条条的精壮身体,不由得俏脸红到了耳根子。赶忙低下头打来清水为他擦洗全身,忙活完了又将他全身涂满药膏,这才找来父亲的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做完这一切,耶木华抱着换下的衣物,将阁楼门关上便出了门,没走几步想了想又折回来,找了把锁从外面锁了起来,这才放心离去。
到了日暮时分,阿父说来日隔壁村的那位下聘来了,耶木华闻言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紧张,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饭也没吃就收起洗好的衣服,咚咚咚跑上楼了。这一晚耶木华也没回房,就坐在眼前这个男人身前,诉说着自己的心事,一点一滴,如怨如慕。远处的海浪声一声声传来,映着清冷的光辉,耶木华的心也如同这大海一般难以平静。
她在想一些事情,从小时候起,她便觉得自己与周边的小女孩儿不一样,自己机敏果决,全不似一个小孩儿所为,有算命先生曾给她批过命,说她天赋异禀,从那时候起,她便更加深信上天给了她一颗不安分的心,只不过禁锢在这副太过于平凡的躯体里,等待着命运的转折。
若是就此嫁与村夫,恐怕这辈子也就终老于这个不知名的渔村了。这显然不是耶木华所期待的那样,她把目光不由自主的投降昏迷的杜黄裳,甚至希望他能立刻醒来给自己一点提示,但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男人看上去英武不凡,怀有令信,自己这一救也不知是福是祸。转念一想,既然此人被追杀至此,决计不是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一遭多半是祸事了。
忐忑许久,一夜光阴悄然而逝。耶木华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喧嚣的吹打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单衣,迷糊中耶木华一惊,定眼看去,只见榻上空空如也,却哪里有杜黄裳的踪影?耶木华瞧着空荡荡的阁楼,怅然若失,怔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暗想也许命该如此,又站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关上门去了。
院子里早已围满了人,邻村的亲家带着媒人脚夫,挑着兽皮美酒一路吹吹打打的上门下聘。小渔村从来不乏看热闹的人,缺的是可供茶余饭后消遣的热闹谈资。锣鼓一响,便引来了村里人前来,小小的院子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争先恐后的挤进人群,想看看聘资或者哪家的小伙。
当一个人专注于某一件事时,其他的事情往往会被忽略。当一群人专注于同一件事时,被忽略的事情往往是最关键的,尤其是在耶木华救了杜黄裳之后,这种忽略简直就是致命的。
她不知道杜黄裳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这身份对杜黄裳来说何等重要与致命。这两天来,杜黄裳在耶木华的照料下已然恢复的差不多了,只不过一直在装昏迷。每当耶木华离开,杜黄裳便起来观察着渔村周围。
出于警觉本能,杜黄裳发现有至少四批杀手在渔村周围徘徊,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确定自己的确切位置,就像杜黄裳不能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一样。于是双方都有所忌惮,绝不敢轻举妄动,都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杜黄裳工于心计,他知道永远不要和躲在暗处的人斗,尤其是一群经验老到的杀手,于是杜黄裳决定抛出一个饵。
杀手们这一等便是两天,直到耶木华出现。杀手的嗅觉灵敏得如同海里的鲨鱼,任何细微的异常在他们眼里都是找到目标的线索。他们或许不认得耶木华,但耶木华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却与这些村民们的装束有些格格不入。
若是寻常追兵,遇到这样明显的线索时,只怕会一拥而上,火速包围小院,一把大火烧开,宁枉勿纵。但他们并非寻常之人,乃是一等一的杀手,目标坚定手段精密复杂,但对付复杂的对手,简单的方法往往会有奇效,正所谓大道至简。
杀手们狡猾的像一群狐狸,杜黄裳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了这个热闹的小院子里,却仍然不见他们有任何动作。杀手们从丢失重伤杜黄裳踪迹时就已经开始在四周布局,杜黄裳失了先机,更不可能跳出圈子,他只能尽可能的潜藏在暗处,等待变数。
村民们不知道危险正在悄悄靠近,转眼夜幕降临,好事临门的耶木华家摆了好几桌,剩下的就在院子外点了一堆篝火,将亲家带来的美酒尽数搬出,众人举着酒围在篝火旁欢声笑语,唱跳嬉戏,好不热闹。
耶木华端着酒食,穿梭在村民们之间,她虽然心中不快,但面子总要顾得过去,尤其是在这么个日子里,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也不得不强压了下去。
可她那里知道,此刻的她在暗处杀手们的眼里,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尽管杀手们知道这个女人是一个诱饵,但她背后的杜黄裳实在过于诱人,况且此刻他受伤或许还未痊愈,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可能稍纵即逝。
杀手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他们也知道面对的是何等强悍的高手,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被他反杀。杜黄裳自然知道杀手的心思,杀手能确定自己就在圈子里,但无法确认准确位置,只要自己不现身,那么两方均在暗处,谁也不占优势。
反制杀手最好的办法便是用杀手的方式,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杜黄裳抛出耶木华这个诱饵的用意,便是要将杀手们钉在村子周围。
眼前的一切井然有序,众村民有吃有喝,自是十分欢喜,过了许久,宴席接近尾声了,邻村的亲家也准备离去,那个即将迎娶耶木华的男人想和她说上几句话,无奈耶木华心里翻江倒海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还没等他开口,便扭头上楼了。众人以为耶木华害羞,顿时哄然大笑,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两家一阵寒暄客套,亲家便带着众人去了。
杜黄裳躲在暗处,心道:“可惜了。”他知道,这些人绝不可能活着走出杀手们布好的伏击圈子,只是对于他们来说,死的未免有些冤了。杜黄裳刚想出手阻止,但转念一想,自己此行极为重要,被这群杀手盯上已是极大的纰漏,他的行踪绝不可再次暴露。
今晚不论结局如何,这些人都免不了受到伤害,倘若侥幸活下来了,极有可能再次暴露自己的行踪,如果死在杀手剑下,反倒能为自己突围制造契机。想到此处,杜黄裳原本波动的心又平静了下来。
冷月东升,照着远处海面流光泛银,此夜无风,一阵阵海浪的沙沙声传来,越发显得这夜格外静谧。突然杜黄裳感到阵阵杀气,心头不禁一动,看来杀手们还是忍不住先动了手。
完美的捕猎者往往是在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对猎物发起致命一击。经验老到的杀手便是完美的捕猎者,杜黄裳也是,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况,从不轻敌。他冷静地分析着局势,杀手们现在还不确定自己的位置,断不敢贸然现身,所以他们要做的只有缩小圈子,最终让自己无处遁形。
或许自恃人多势众,刺客们丝毫不惧贸然行动所带来的后果,那便是暴露位置,使双方功守易位。戌时刚过,杜黄裳就明显察觉到一阵不寻常的安静,整个村落连鸡鸣狗吠都一并消失。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刺客们正在外围一寸一寸的搜索着自己,所过之处如梳如蓖,无论人畜皆无活路。
他们的命运大抵如提亲队伍一般,杜黄裳有些失神,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他便回复过来,在周围布下几个疑阵之后,像影子一般没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