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车载我自远方归来,驶过一片片金色的麦田,熟悉的麦香气息,便如一只温柔的手,悄然抚上脸颊。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在风里起伏,仿佛大地披上了丰收的衣袍。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里,我闭上眼,仿佛已嗅见了小川那挂面作坊里飘散出来的,那缕缕揉进阳光与汗水的面香,那正是故乡最独特的气息。
未入家门,我径直循着那熟悉的气息来到镇上的挂面作坊。破晓时分,作坊里早已弥漫着忙碌与暖意,昏黄灯光下,氤氲着白茫茫的水汽,亦真亦幻,仿佛时光的薄纱。人影在雾气里晃动,他们伏在案前,揉搓着面团,那面团在手掌之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由粗犷渐次变得柔韧细腻。面团在匠人们的手中驯服游走,又渐渐游动、游弋,最终如丝绸般柔顺舒展,直似一尾通灵的白鱼,在岁月长河的水波中悄然摆尾。
作坊里年长的王师傅,双手早已刻满了岁月纵横的痕迹,沟壑纵横里填满了白面粉末。他凝视着面团的眼神,却依旧如少年般专注,目光里分明燃烧着一种纯粹的光亮,那般庄重与虔诚。他手法娴熟,将面团揉捏得圆润而富有弹性,又用粗壮的竹杠一遍遍压过面团,反复揉压,又耐心等待面团醒透。这“三揉三醒”的古老功夫,是时间与耐心的锤炼,亦是大地与手掌之间无声的盟誓,直到面团由混沌初开至温顺如绸缎。王师傅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却能够极灵巧地将面团拉成细丝,那面丝细得如同蛛网,却又韧劲十足,仿佛每一根都凝结着生命。
作坊之外的空地上,阳光初露,一排排高大结实的木架子早已排列整齐,如同肃穆的士兵,静静等候着使命降临。匠人们将挂面小心地搭上架子,那一条条细丝,便从横杆上垂落下来,轻盈摇曳着,仿佛无数银亮的琴弦被风拂过。在阳光下,千丝万缕的挂面排开,宛如一幅幅素白垂悬的巨幅丝帘,又似人间垂落的一缕缕银丝。微风拂过,挂面轻荡,细密如织,光影浮沉之间,银光粼粼,无声地编织着朴素而庄重的秩序。那光与影,在素净的帘幕上流淌,仿佛将时光也拉成细细长长的线。
王师傅常喃喃自语:“面是有灵性的,你给它几分敬重,它便还你几分滋味。”他每日巡视架子,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垂悬的银丝,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检阅一队无声的士兵。这日复一日的守护,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手艺,是匠人对麦子、对阳光、对土地倾注的无限敬重——每一根银丝之中,皆沉淀着大地深处无言的信诺。
待到挂面风干,作坊里便弥漫着一股被阳光彻底晒透的麦香,那气息纯粹而饱满,深深沁入心脾。取下一束挂面,细细嗅闻,干爽麦香里又隐约透出些微日光的暖意,仿佛连阳光也被揉进了这细丝之中。归家煮面,水沸后投入挂面,只见那素白银丝在沸水里翻腾舒展,渐渐变得晶莹剔透,如同在水中缓缓游弋的银龙。煮熟之后,根根分明,盛入碗中,浇上清汤,撒些葱花,朴素而清亮,吃在口中,软滑细腻,麦香清甜,直抵肺腑深处,仿佛整个故乡的滋味都在舌尖悄然融化、弥散。
离家之时,行李里总免不了塞进几束小川挂面。异乡孤灯之下,每每煮上一碗,水汽蒸腾而起,麦香氤氲开来,那素净银丝于碗中舒展,便如故乡天空飘来的一片云霞。碗中升腾的袅袅白雾,瞬间裹挟着故土的气息弥漫开来,弥漫于异乡的灶台间——原来故乡非仅囿于地图上的某一点,它早已化作味觉深处难以磨灭的印记,借由这一缕缕素白,在舌尖心上日夜浮动。
挂面垂悬于天地之间,既承接了阳光的恩惠,也汲取了土地的养分;每一根细丝,都像是连接游子与故土的一缕脐带——纵使生命行至天涯海角,舌尖心上那缕素白麦香,仍是最初脐带里涌流的、哺育灵魂的温热琼浆。
因此我知道,只要这世上还有麦田在阳光下起伏,有面香在空气里蒸腾,那故乡便永不消散,在胃腑深处,在血脉源头,它终归以最朴素的面目,成为灵魂深处不熄的灯塔:那在风中摇曳的千丝万缕,正是大地为我们垂下的、永恒闪亮的归途路标。